云起身拉开窗帘……
月光被窗外的桉树叶剪成娇羞的碎片沿屋檐流淌下来,直落进屋里。他躺在床上,以手枕头,任碎月在身边流淌……
月下,朦胧的屋子——这间和他一起度过了童年少年的屋子——静静地,仿佛要和时间凝固到了一块儿;又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淡淡地给主人送别,送别,淡淡的……
屋里的一切正拼凑出一架温床,这温床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休眠的记忆种子破壳而出……
两年前的一天……
“下面,我公布一下这次半期考试的名次。”班主任李老师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道,“获得这次全班第一,也是年级第一的是庄超同学。我们大家一起鼓掌向他表示祝贺!(台下零星地响了几个掌声)……获得第二名的是上官妍月,第三名秦依凤……。”
云在下面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了抽屉里……他知道这次考试“完了”。
“林茹秋,第七名。”李老师继续念着,“萧湘雨第八名。”台下的人(尤其是男生)顿时就起了哄。一人咕哝着:“谁说漂亮女生没大脑啊,我看林茹秋就是个反例。”
另一个像是接嘴道:“谁说的,我看秦依凤和萧湘雨都比她好看。”
那一个冷笑了一声又道:“她们哪一点比林如秋好看?”
这一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只得抬高了嗓门:“眼睛鼻子嘴巴都比她好看。”
李老师忽然停了下来,朝云看了一眼:“第九名是柳郅云同学。他的年级排名是第二十二名。”云早就估计到自己成绩的下滑,听到老师话中有话更加羞愧难当,恨不得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镇泰第十名……谭承光二十五名,”李老师越念声音越小,最后却几乎是吼了起来,“……李波三十五名,这次的倒数第一是万金友同学。”
刚才喧腾热闹的教室一下变得鸦雀无声。台下失落的人是那么多,高兴的却没有几个……李老师紧咬着下唇面色凝重,半晌才道:“这次总的来说大家考得不理想,很多同学的年级排名都下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放手让你们参加课外活动的缘故,还是……总之,以后我会对大家活动的时间有所限制。照这样下去,素质教育非毁了你们的前程不可。”
这时台下“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抱怨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敲起了凳子……
“好了,安静!”李老师用力把成绩单拍在讲台上,“下面开始选座位。全部站到教室外面去,我念到一个进来一个。”
学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挤在走廊上,议论着要选哪儿,旁边要挨着谁谁,还有谁谁谁。李老师最后一个走了出来:“你们都安静点,其他班还在上课呢……下面我按刚才的名次点名,点到一个进去一个,进去之后选位置坐,你们坐的位置就是下次双月考之前你们的座位。还有,前二十名的同学不能故意选四排以后的。我知道,有人为了和哥们儿坐在一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从今以后如果再出现这种乱选的情况,我一定会强制干预!好了,庄超……”
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觊觎已久的位置被“霸占”,好生恼火。
雨心里暗自高兴,却斜睨着他道:“这么多位置你怎么选到这儿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坐这儿了?”云没好气。“你以为我想挨着你啊。别臭美了。”
雨撇撇嘴道:“我知道你想坐我这个位置,可是谁叫你没考赢我呀。”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说什么来着?要是没考赢我就请客。你不会抵赖吧?”
云一脸窝火:“喂,你没搞错吧!你考了高分应该是你请客才对吧!”
“赖皮!”雨失声骂道。
“吵什么吵,”李老师从教室外面探进头来,“安静点!”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座位,李老师又重新站到讲台上:“好了,这就是接下来两个月各位同学的座位,大家先别忙着搬桌椅,放了学再动……成绩单下课我会贴在黑板旁,对自己成绩还有疑问的同学请下来后到前面来看。”他看了看表:“还有十二分钟,我们把上节课讲的《论雷峰塔的倒掉》温习一遍……”
放学后,雨云二人像往常一样一起回家,但却都一反常态地不和对方说话。
天是灰蒙蒙的,像盖了层旧褥子,本就缺乏色彩的城市在那褥子里愈发显得黯淡了。一阵风刮过,堵得人透不过气来……
云突然打破沉默道:“走,我请你吃东西。”
“真的?”雨高兴得跳起来。“我要吃凉拌海带丝。”
“走吧!”
“怎么一下子改主意了?”
“等一下。”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郅云哥。”
俩人一齐转过身……
“林茹秋,有事吗?”云问。
“走,”林茹秋旁若无人地走过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请你吃烤鸡翅。”
雨看着云,等着他的反应……
云朝地上看了一眼,抬起头来道:“不好意思,我说了要请雨的。改天再说吧。”
“好吧,”林茹秋勉强在脸上堆起一点笑,“反正我是一定要请你的,那就改天吧。”
“我们走吧。”云转过头看着雨。
雨脸上的神色就像雨后的彩虹。俩人走出几步,她忽然道:“明天我请你吃麻辣豆腐皮。”
“是么?”
“当然。”顿了顿,雨忽然放低了声调。“云,说实话。你爸要是知道了你成绩下降了会不会打你啊?”
“不知道。”云心里在流汗,想转移话题,笑了笑道。“你回去肯定有奖赏吧?”
“我爸说了,”这时二人走到一条巷口,雨的脸忽然淹没在逆光的黑暗里看不清楚了,“要是进了班里前十就给我买双溜冰鞋。”
“是吗?”云口道。心里想:“我们家老头子怎么就从不对我实行点儿物质刺激什么的,就会吼人,什么老头子啊!”
他哪里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要糟得多……
门一开,他父亲柳孝义站在眼前,圆睁着怒目喝道:“给我跪下!”
云哪肯听,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往自己房间走。柳孝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他,一脚揣在膝上:“跪下!”云想跑,却被父亲牢牢抓住,摁在了地上:“你自己说,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干了什么了呀?”云大声叫屈。
“你还给我装蒜。”柳孝义兜头两个耳光打下来。“你装!你装!”
云捂着脸站起身来又要跑,早已被父亲扯着衣领拖到了沙发上抓过鸡毛掸子一阵乱抽。
林惠珍在旁急得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喊道:“孝义,快别打了,快别打了。那可是你自己的骨肉啊。打出个三长两短来还不是你自己担着……”
柳孝义哪听得进去,反而打得更狠了,一面吼着:“闭嘴!都是你平时给灌的!……你平时……现在已经毁成这个样子了……还敢顶嘴,我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最后一句却是冲着云说的。
林惠珍见势不妙,冲上去抱住丈夫的一条胳膊。但她终究气力不如丈夫,被他一掌推在地下。她知道拉他不住,便坐在地上呜咽道:“云儿,快你给你爸认个错啊。你小时候都知道认错的。”
云一肚子的怨怒,只是满口的不认错却并不叫一声痛……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雪。那雪虽大却和屋里不同,那雪是寂寂的,轻飘飘的……
不知过了多久,窗台上的雪渐渐地积到了窗棂上。柳孝义实在打累了,往沙发上一坐,喘吁吁地道:“刚才你们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上课不专心,老是看着窗户外头……有这事没有?”
“没有。”
“啪”的又是一个耳光落在云的脸上,柳孝义逼视着他:“说你逃课跑出去打游戏……搞完清洁为了图省事直接把垃圾从四楼倒到楼下花园里……跑去参与群殴;还加入所谓帮派,可有这些事!”
“没有,没干过,从来没干过。”云嘴上虽否认着,心里却越听越胆寒:“这老头子怎么什么都知道,老李也真是可恶,居然告我的状!”
“没干过?”柳孝义捏着鸡毛掸子的手骨节发白。“被你打的那个小王的家长都跑到我上班的地方来了。说人家被你用板凳腿子打得手上出了血。”
云一听这话反倒来了劲:“谁叫他欺负我们班吴浩的!”
“你还敢嘴硬!”柳孝义举棒又要打,却被云挣脱进屋反锁了房门……他父亲稍稍平息的怒火顿时又燃烧了起来,他就像一头被戏弄了的狮子,怒吼着冲了上去……
云刚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被父亲这一吼立刻震到了九霄云外。
“快给我滚出来!”柳孝义在门外用最后通牒的语气喝道。“要不然我把门打烂了,今天有你好看的!”
此时的林惠珍在一旁看得手脚发软,一点办法也没有。
云吓得浑身发抖,上了插销不够,又用肩膀死命顶在门上。
但他父亲毕竟身高力强,只听“哐当”一声,门上的玻璃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飞落下来……云闪避不及,被一块碎玻璃扎在手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父亲傻了眼。他母亲知道出了事,急忙冲了上来,见儿子倒在地上,大叫一声,失声痛哭……林慧珍用一件衬衣勒了云的手臂,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可是外面的雪太大了,医院说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一个小时!?林慧珍连一分钟都不愿再等。她抱起云来就往医院跑。
柳孝义像根木桩似的杵在那儿,看着老婆孩子从眼前经过竟没回过神来……
外面大雪覆盖了整个茳偃,一眼望去是没有边际的冷清的白。林惠珍拦不到车,一路背着儿子在撒满月光的雪地里跑着……
……
月亮又钻到云层里去了,云低下头,看着手背上那道两年前留下的伤疤,淡淡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