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天,举国都沉浸在香港回归的欢庆气氛中。茳偃这座传统的工业城市却因为煤炭、木材等原材料滞销;大批国有企业效益不佳;弊案频发、改革无力……一系列因素而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走在大街上,你可以四处看到用红字写着“铺面转让”、“清仓处理”、“跳楼价”、“大出血”的店铺。
愁眉不展的人或三五成群地抱怨景气太差,或失魂落魄地踽踽独行。
一时间沮丧淹没了整座城市。
茳偃中学是由茳偃市X统矿务局一九七七年所办。由于近几年景气不佳在而这次国企改革中成为重点整顿的对象。于是茳偃中学也就连带着受了牵累……
茳偃中学教师的工资水平原本比全省的国立中学都高出一截。但近几年,却非但没有跟着那些国立中学涨工资反而时常出现拖欠薪水的状况。在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之后,学校的中青年师资队伍中掀起了一波出走潮……
云和雨所在的重点班也没能在这波出走潮中幸免,教他们物理和化学的老师相继在这两个学期离开了茳偃,数学和政治老师则去了茳偃的一所国立中学,主要科目中硕果仅存的就只有含饴弄孙的历史钟老师和年届花甲的语文侯老师……
看着上司谭俊光把孙儿转到闻名省内外的瞾阳市外国语中学,萧国豪也动了让女儿转学的念头,但苦于在曌阳缺少教育系统里的人脉,迟迟没有将女儿转过去。
这天,他和一个他的供货商偶然谈起了茳偃厂办学校的问题。供货商告诉他他的姐夫是瞾阳外国语中学的教务主任。萧国豪大喜,问对方可不可以给女儿开个后门。那供货商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份报价表,摆在他面前:“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必须保证在我这儿一次性采购十万块钱的货,并且以后经常光顾……”
萧国拿起来扫了几眼,放回桌上:“有足够的发票吧?”
……
暑假里,学校安排即将升入初三的学生补课一个月。准毕业生们牢骚满腹地地坐在教室里,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好不容易把那三十天磨了过去,都疯脱了形……
云和雨一起到郊外的深山老林里探了好几次险。他们每天早上六点背着包从家里出发……在崇山峻岭间步行四五个小时,走到一处依山傍水的平旷地方便在那里架火烧烤……吃完中饭,到附近的山林里转转,找处落英缤纷、芳草萋萋的地方躺下来,眯着眼睛看被割得星星点点的阳光……下午两三点便要起身往回走了……在星汉灿烂的山谷间徘徊一阵,回到家,月亮不知何时已从某处的屋顶爬上了窗棂……
一天,雨的一只鞋过河时被水冲走了,回家的路上他俩只得轮流打赤脚……走到一条春深似海的小路上,都已眺见山下的阑珊灯火了,雨突然蹲下去:“我肚子疼,云你背我回去嘛。”
云死活不肯,雨也死活不肯起来,于是他吓唬她说:“诶,你再不起来我就一个人走了。”
雨把嘴一撇,坐在地上:“哼!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回不去了么?”
云耸了耸肩,露出一脸“随你的便”的表情转身走了。
雨低头扯了两把手边的草,再抬头时云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山林里,她顿时慌了神,从地上跳起来大喊:“喂,你这冷血的家伙等等我啊!喂……”哪有什么动静,先把七魂吓掉了六魂,拚了命地往下跑……
云听见喊声站住了脚,回过头来见她一步步走近在透过枝叶打下来的月光里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他忽然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拍了拍肩膀道:“上来吧,小朋友!”
……
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和海角的咸味一起从我们记忆的头顶轻轻地抚过,等到我们想要去采摘它的时候,它却早已不知散落在了哪片大海上……
但无忧无虑、单纯自在的日子往往都是短暂的。
突然有一天,雨告诉云她要转学了……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蓝得见不到底,万物都在法兰绒一样的空气里柔柔地翠绿着……
——很多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云听了心里一沉,低下头去,视线断在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里……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你嫌这儿的学校不好?”
“不是我。”雨心烦意乱地把一条辫子拆了再编,编了又拆。“是我爸,他一定要让我转。”
“你就没……”后面的几个字在胸腔某处的叹息中被碾得粉碎散落到了未名处。
雨懂他的意思:“为这事儿我都不知跟他们吵过多少回了呢。”
云忍住自己的情绪,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你就去呗,反正他也是为了你好。”
雨一听,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使劲在他胳膊上揪了一把。
云把肩膀一缩,趁势抓住了她的手。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地放开了。
滨河路上的梧桐树春深似海,这一边透过枝桠星星点点地漏着光;那一边暴晒在太阳里,嗤溜溜地冒着白烟。
二人倏地红了脸,只是低头走路,都没再说话……
也不知走了多远,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抽走了它的最后一缕丝线,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下礼拜一……你……”雨放下手里的辫子,抬起头来望进他眼睛里去。“来送我吗?”
云笑了笑:“你说呢?”
“……”
你低下头时我看不到你的眼睛,却看到了你的忧伤……你抬起头时看见了我的眼睛,却不知我有多少忧伤……
几天后的一个阴雨的清晨,雨站在灰白的台阶上呆呆朝进站口望着。
四周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又是一天忙碌的开始。
雨感到心里像刚刮过一场飓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那面把深重的钢筋混凝土和高大的山峰迅速地甩在身后的玻璃窗上无声地倒映出她沿着伤心的轮廓流进嘴里的两行蜿蜒的暗涌……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头……
雨匆匆赶回医院,擎着一只汤电煲,轻手轻脚地拧开房门……
“你没给我妈打电话吧?”云劈头问道。
“没有。”雨摇了摇头,把盛好的汤递给他。“快趁热喝。”
“这事儿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云接过去嘬了两口,瞥见她眼角湿漉漉的,捧着碗的手立刻僵在了空气中,“你回去又哭啦?”
雨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没……没有。”
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思绪被拉回到了从前……
半个月后,医院对云进行了一次复查……
“大夫,情况怎么样,他差不多快好了吧?”雨急切地问道。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暂时没有发现器官排斥现象,但是……病灶有复发的可能……移植肝脏后,病人的存活率也不高,你要有心理准备。”
雨低下头,把脸埋在肘弯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半晌,她抬起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大夫,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他啊。”
“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本质工作嘛,”那医生把一张挂号单在食指和拇指间搓着,往靠背里一躺,“我们当然希望病人能够康复,这样来我们医院看病的人也更多……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不过什么?”雨忙问道。
“不过他能否康复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他自己,如果他注意休息调理,有合理营养的饮食,规律的作息,那么存活率可以达到七成,甚至更高;但如果他熬夜,没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和健康的饮食,那就很难说了……另外,心情也至关重要,你要设法让他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不能让他去想什么身后事之类的东西……”
雨从诊断室出来,匆匆赶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