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云把依凤退学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柳孝义听完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可怜。”拿起一张报纸卷了卷,忽然话锋一转:“别人条件那么艰苦还常考班里前三名,你呢?”
“我上学期期末不是考了全班第一么?”云睃了父亲一眼,把头扭向一边。
“好汉不提当年勇。”柳孝义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摔。“长这么大就考了一次,还好意思说!”
“横竖考过。”云抬起胳膊挡掉了以为要飞过来的报纸。“人家那些次次考倒数第一的家长也还不像你这样呢。”
“你就会跟那些不好的比,怎么不学学好的啊?怎么不跟庄渊这些同学习学习?”说着抓起一个云落在茶几上的作业本摊在他面前。“你看看你写的字,随便找个小学生都比你写得好!……你说你喜欢理科,除了物理勉强看得过去,你还有哪一科拿得出手啊!还整天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习题册也不做,就知道往外跑……”
“得!得!得!我一无是处行了吧。”云把那本子重重地合上,抬头看着父亲。“明天我打算买些东西给依凤送去……这个你们总不会反对吧。”
柳孝义立马从兜里拿出五十块钱给云,他指着他道:“别拿去乱花啊,让我知道了可饶不了你!”
……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云背着昨晚买的东西往南郊去了。
不料,他在公车站台上碰到了雨……
“你这么早背着个大包要上哪儿去啊?”雨歪着脑袋瞄了瞄云背上的背包说。
“你不是……”云觉得他和雨是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也这么早么。”说完转过头去装着看乘车路线。
雨把擦汗的手放下来:“我是去跑步了。”说着向刘海上吹了一口气:“你还没告诉我你这是去哪儿呢。”
“去……”云顶不想开口,但话却不自禁地从齿间滑了出来,“去依凤家。”
“去依凤家背这么大个包做什么?”雨冲云背上的包努了努嘴道。
云望着眼前的一片空白:“依凤以后不来学校了。”
“你……你是说依凤以后不来上学了?”雨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是真的吗?”
“嗯。”云低下头叹了口气。
“那你这是去看她吧?”雨拉着云的衣角。“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自己一个人去……”云转过身把她的手带开了,“就可以了。”
雨绕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地道:“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嘛!”
云走到一边不愿再理她。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上了同一辆公共汽车,而且并排坐着——车位靠窗的两个位置。
“你这个人怎么……”云把头扭向窗外。“让你别来你还非得跟着来。”
雨“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谁要跟着你,我是去依凤家。”
“那你……”云回过头来朝雨看着。“为什么要坐我旁边?”
“你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上的吗?”雨撇撇嘴斜睨着云。“没看见全坐满了么?”
“刚才上车的时候不是……”云懒得和和她争,索性拿出一本《拳皇》来看着。
他们坐着7路车贯穿了整座城市。一座座高楼大厦、一丛丛劲柏遒松像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飞快地被甩在身后。
他们躲在各自的影子里,谁也不愿打破僵局和对方说话,于是就这样僵持着……
终点站是一片荒烟蔓草的空地。雨云二人穿过荒地,涉过一条小河又翻过一座小山来到一块山谷里的马铃薯地里。
六月的天气在茳偃已是酷热难当,俩人拣了棵桑树坐在底下歇气,忽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一座泥墙的旧瓦房上……
依凤家的房子虽不算小,却是一副破败倾颓的光景。大门紧锁,从窗棂里看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要不是门前一只低声吠着的恶狠狠的瘦狗真让人怀疑是座《聊斋志异》里的鬼宅。
二人敲了半晌门没人应只好坐在廊前等。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门前那条狗也懒得吠了,越发显得凄清萧索。
眼看日薄西山,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吧,明天再来。”
雨虽心有不甘却也害怕被困在这深山老林里。俩人正待要走忽然窗前闪过一个人影……
门“吱”地一声张开一条口,眼前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薄嘴唇,三角眼,一对颧骨斜斜地向鬓角里剔着。女人插着一只竹耙一样的手,尖声道:“吵什么吵,她不在!”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云偏着头向里睃了一眼。“我们找她有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女人说着就要关门。
“诶!”云忽然拉住门边。“这个,请你交给她。”说着他们把手里的东西塞了过去。
女人接过东西,想说什么,又终于没有说出口,“咚”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俩人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的房子里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那儿看什么看,还不滚去做饭!”
低低的一声:“你什么口气啊,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一个更加尖利的声音:“小娼妇,居然敢顶嘴,看老娘今天怎么收拾你!”
紧接着就听到依凤的尖叫:“妈……妈……别打了……妈……”和乒乒乓乓的器物碰撞声。
那天你在暮色里张了张嘴,是想对我说“救救我”还是想说“再见了”?多年后尽管我们都已想不起那是哪一天,但谁也没有忘记那个锋利而燥热的春末夏初……
雨拚命地跑回去擂门:“阿姨,你别打依凤啊,别打了……”但里面的响动反倒更大了:“你妈逼的,老娘养你做什么的……还敢顶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去死、去死、去死……”
一声声尖锐的重复像匕首,将整座村庄的宁静割得七零八落……
站在雨身后的云眼睛红得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他拽住她:“我们走吧,这样只会连累她的……”
星期一早晨的早自习班主任说起依凤的事,刚起了个头,原本鸦雀无声的教室一下变了一座敞开的蜂房——“我听说他们家……”……“上次我和爸妈去南郊露营路过她们家附近的时候……”……“真的啊?”……“我还听说……”……“别那么三八好不好……”……“嘁,你上次还跟我讲……”……
—张张眉飞色舞的脸在空气里像一群邪恶的幽灵,他们将人摁倒在地,扑上去疯狂地噬咬他的身体。
站在讲台上的李老师制止了好几次,下面的人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兀自讲得热火朝天……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再说话的就给我滚出去!”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我想把下周的家长会提前到这个礼拜五,请同学们回去转告你们的父母。”
“?!……”
……
星期五晚上除了初二·一班茳偃中学初中部还有几个班级也开家长会。通往教学楼的路两旁挤满了五颜六色的轿车。从门外那条街上路过人不明就里,都以为有自驾旅游团到学校来参观访问了。
萧国豪把车停好,扭头两声电子锁的鸣响显得相当“潇洒”。但一转眼,他脸上的神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孝义微笑着迎面走过来跟萧国豪打招呼。萧国豪身体僵在原地,表情也僵在脸上,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从喉咙眼儿里答应了一声,一阵风走得没了踪影……
李老师先向家长们分析了这次半期考试的情况,又说了些需要他们配合的地方,最后讲到依凤的事……
台下忽然陷入了一种死寂,一种带着腐臭味道的无边无际的死寂。刚才左顾右盼、交头接耳、摇首晃脑的人此刻抱着手垂着头,像一具具卧在棺木里的僵尸。
但这死寂仅仅只持续了一分钟,便“轰”地一声炸了开来……
“没钱”……“我们家也穷”……“谁来帮助我啊”……“听说她亲妈以前……现在女儿被人折腾,报应啊”……“怪她老子,给她讨了这么个恶母”……“我们再怎么也只能是杯水车薪啊”……“这李老师怎么把这种事拿到家长会上来说”……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汗流得跟自来水似的,想要发作,又似乎找不到什么能说得出口的理由。于是大家就这样僵持着……
最终还是柳孝义帮李老师解了围。他走到讲台上,在众人张口结舌的眼神注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的放进了捐款箱里……
台下又一次炸开……
“这孩子可怜啊”……“是啊,父母都不在了”……“听说人家小凤挺懂事的”……“人家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都是数一数二的”……“哎,我怎么就没养到这么个省心的孩子,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成天就知道打游戏”……“她后妈忒不是个东西”……“亏她爸生前对那女人那么好”……“那女人作孽啊”……“李老师真是菩萨心肠啊”……“我们还是该做点什么”……“对对对”萧国豪等人说着也拿出了钱包……
就这样,李老师总算筹到了1000多。他又拿出自己平时攒下的700多块,带着这些钱第二天一早便上依凤家去了……
曾梓丽耐受不住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嚯”地一声拉开门吼了出去:“大清早的发……”一见是李老师忙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改口道:“你有什么事?”
“我能进去坐会儿吗?”
李老师的轻言细语反倒让被抵触情绪充满的曾梓丽一时没了对抗的焦点,她略低了下头,让出路来进屋了……
李老师跟了进去,在堂屋里拣了条竹篾小凳坐下来。
屋子靠窗的角上搁着一个爬满锈迹的搪瓷脸盆,刚下过一场大雨,盆里还滴滴答答地落着屋顶漏下来的水。
李老师坐直了身子,忍不住要四下看看……
当他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后,曾梓丽直截了当地说:“依凤以后不去上学了,我们家里供不起她,你还是回去吧。”见李老师没什么反应,她又道:“再说了,我儿子以后还要上学呢,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现在公司里女性当董事长、总经理的多着呢,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有一半是女的呀。”李老师话锋一转。“依凤的成绩那么好,以后她学业有成,出来找到工作,供你儿子上学不是更好吗。”
“不成,不成,等她出来我儿子早该上学了,不成。”曾梓丽说着语带哽咽,“他老子死的早……就只剩下这点儿骨血,我不帮他照看好,难倒要让他书都没得念不成……再说了,家里那么多活儿,我一个人也做不过来啊。”
李老师自己的孩子也是女的,听了这话心中不忿:“你的意思是只有儿子才算得上是骨肉,女儿就天上掉下来的,就是累赘?”
“女孩子嘛,到了年龄找个人嫁了就是了……依凤长得还不错,说不定以后还找个有钱人家……”曾梓丽忽然抽答抽答地哭了起来。“男孩儿就不同了,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后他要是没文化,别说工作,连媳妇儿都讨不到,现在的女孩子……”
李老师叹了一口气,合拢指缝慢慢地道:“依凤这孩子这么乖,又聪明好学,我敢说班里很多男孩子以后都赶不上他……你放心,她的学费我会替她想办法……我不反对她帮你干活儿,只希望你能让她留出时间来上学。”
曾梓丽一听,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释然了不少,忽然住了声,道:“那倒是可以考虑让她去,不过……你们学校的什么校服费、资料费……费几乎年年都有……”说完又抽答抽答起来。
“放心吧,这些问题我们会一并解决的。”李老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学生家长们合伙凑的,相信依凤上完初中的学杂费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曾梓丽看看女儿的班主任,又看看那敞着口的信封,揩了揩眼角,“勉为其难”地憋出一句:“既然这样,我就让她来吧。不过……你们说话可得算话。”
……
李老师告辞出来,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一宿没合眼。他考虑再三,觉得四处筹款终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翻出写字台上的花名册副本,找到谭承光家里的号码打了过去……
“喂,你是谁?”电话那头一个傲慢无礼的声音。
“请问是谭矿长吗?”李老师听出了那个经常出现在茳偃电视台里的声音。“我想请您帮个忙。”
“你是谁?怎么会有我们家电话号码?”那头说着就要挂电话。
“我是茳偃一中高二·一班的班主任,李及棱。”
谭俊光一听是孙儿的班主任,一改刚才的口气:“老师你说,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李老师把情况告诉了她,最后说:“您能不能帮忙给依凤的母亲安排个工作?”
谭俊光想了想道:“运输队好像缺个装卸工……你等一下,我打电话过去问问,确定了再给你回。”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师一听见铃声立马翻身起来拿起话筒:“喂?”
“小李啊,这装卸工对身体的要求是很高的……是是是我知道,我们这两代人谁没在乡下待过啊……好了,你让她明天上午上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得看看她干不干得了……”
星期一一大早依凤的继母来到谭俊光的办公室……
“你就是曾梓丽?”
“是的。”
“是不是想找工作?”
“是的。”
“把头抬起来,抬起来……”嗳,对了。“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没问题。”
“你放心,你安排的工作只要不是动笔杆子做技术我都能做。”
“把门关了。”
“啊?”
“把门关了……叫你把门关了就把门关了。”
“衣服脱掉……别跑!你现在跨出这道门这辈子就别想过上安宁日子!……对嘛,全部脱……过来,过来啊……”
……
“嗯……你穿好回去吧,明天到这个地方上班……”
曾梓丽走出矿长办公室的时候已近黄昏,几只乌鸦在附近低低地盘旋着,整栋矿部大楼漂浮在暮色里像座光鲜又荒凉的墓。
她抬起头,只见天边的最后一线白亮迅速地拉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