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外打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府来,门外的小厮敲门道:“小哥儿,四更天啦。该歇息了。”
卫璆从书中抬起头,揉揉眉心,歇了笔,唤来小厮收拾。
烛火已熄,卫璆开始辗转反侧,每晚入睡前,他都不由自主会想起陆娘,想起她独坐窗边时的安静,她扔扇时的娇气,想起那红衣白雪,团扇暖酒。
她的音容笑貌时时在他脑海里回荡,硬生生地把什么老子孟子孔夫子给挤出去。
他睡不着觉时觉得苦恼,可当他睡醒时他又觉得甜蜜。
太公总说:“女子可恶”,可他大不以为然。
他启蒙之初便被送到了京城,住在外祖家中,与王侯将相的公子们一起读书,到现在,归家也不过四五次。太公和父亲对自己要求极其严格,每每有信必是严训重托,使得他一丝也不敢放松。
偶有佳节,夫子休课,那些好玩子弟们必定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一番,而他则不然,他向往学识大家,于是便写贴求拜,虚心问教。人家对他也是另眼相看,说是少年俊才,大有前途。
那些纨绔子弟对此则往往大为叹息:“如此俊俏风流的一张脸,不去勾搭小娘子,可惜啊,可惜啊!”
他过去的日子就是这般简单,身边有不少官家小姐示好,他无动于衷,也不是少不更事,他只是明白,他的姻缘注定是要被安排,所以从不期待。
直到那夜他风尘仆仆,弃马还乡,闯进了小酒馆,他便知道,一切的安排都不过如此。
他所有的安排和打算都可以轻而易举的被那个姑娘在楼梯上的回眸所打败,那句“要你管”,那把旧团扇,是切切实实打在他心上了。
所以他在走的时候,故意拿走了扇子,这是他这一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不光明磊落的事。
纵有万千女子可恶,唯这女子,最是可爱。
他母亲姓卫,卫璆是他别名。那夜遇见,纯属意料之外,不料却成了牵挂,总想着那赤足小掌柜又娇又傲地唤他“卫璆”。
今夜有小雨,雨滴敲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更显得寂寞几分。
卫璆只自嘲道,幸亏相思无声,不然这方圆百十里都要被吵个不停。
捋清楚了这些,卫璆在被子里暗暗下了决心:“若她亦是对我有心,那等父亲的孝期一过,我便进京考个功名回来,娶她为妻。此事已出口,必是不能反悔的,谨以此证。天知,地知,床知,我知。”
翌日,卫璆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寻了个由头,就独自出城去了,在一片雾中,直奔小酒馆。
可惜来得太早,酒馆还没开张,小二说小掌柜还在房中安睡,不到日上三竿,是万万起不来的。
卫璆听罢,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匆匆上了楼。
来到厢房门口,竟有些紧张起来,他踌躇几步,还是轻轻地敲门。
半响,里屋传来她略微不耐的抱怨:“是谁扰人好梦?”
“陆姑娘,卫璆叨扰了,实是有一事百思无解,需得此时来问问。”
“何事?”
卫璆犹豫几分,红着脸开口道:“不知陆姑娘可婚配否?”
里屋的人似乎也楞了一下,才懒洋洋地答道:“尚未。”
“姑娘可有心上郎儿?”
“未曾。”
“那姑娘看我如何?”卫璆的手扣紧了门板,屏气说道。
屋里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卫璆心里顿时一紧,对于男女情爱之事,他只从同窗之间略闻一二,根本不知如何表达心意,让女儿家欢喜。
见里屋的人如此反应,他急急说道:“我相貌不丑,品行正直,自幼在京读书,蒙夫子教导,学识算是一流,因幼小离家,我绝不是好吃懒做之人,会做一些简单的菜肴,保证你不挨饿。以上这些,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城里打听打听,我家就在——”
嘎吱,门忽然开了。
“你这小公子,才多大,就来我这说亲。”
陆娘靠着门框,只披着一件外袍,一头黑发如瀑,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更加柔弱可怜了。但她嘴角噙着笑,像是在教训一个小毛头。
“我十七了,不小了。”卫璆争辩着,步子不自觉地迈了几步,就闻到了她房里的清香,又见她外袍之下,只穿了薄薄的里衣,隐隐约约透出了肚兜的轮廓。
他霎时红了耳根,又急急退步。
这一番动作又把陆娘逗笑了,叉着腰笑个不停,好一会才停下来道:“你且回家去,不然人家要说我拐带儿郎了。”
“那你先告诉我,需得什么聘礼,我慢慢存着。家父孝期一过,我也已成冠礼,便叫媒人来下聘。”
陆娘心头一紧,瞧着他今天穿了一件青色的广陵长衫,更显得身材挺拔,如初春翠竹般清爽干净,气质出尘,风度俊逸。
但表面之下,他双手却局促不安地紧紧握着拳,一双星目里带着真诚与不安,真活生生讨糖吃的小孩。
陆娘不忍欺他。她之前逗他,只图好玩,如今却让他有了念想,实属不该。
于是她开口道:“见过我脚踝处的金镯吗,凡能破者,以此下聘,红烛高照,我为人妻。”
那是她之前在宋府作侍妾时,老爷命人贴身打造的金镯,有豢养金鹊之意,她总是恨不得打破。
这双金镯,昭示着,她不得自由。
卫璆没想到这种回答,顿了一下,才极为郑重地承诺道:“请告金镯,冠礼之后,卫某必破之。”说完,便转身而去
陆娘握着茶杯,靠着窗棂,半藏着身子,看着骑马的白玉公子绝尘而去。
脸颊不知不觉竟染上了红,露出贝齿笑了,又赶忙急急收住,眼波却还在婉转流连。
这副情态,和她当年未出阁时看戏本话子羞了脸时的模样,并无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