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是建国功臣,当年跟着七皇子在夺嫡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得皇上亲封,让外姓人得了国公这一爵,而今国公仙逝,皇帝特许国公入帝陵陪葬,这是莫大的荣誉,朝廷震动,这几日进出国公府吊唁之人更是无法计数。
作为老国公的子孙,阿爹没能来完成的事,也只有我能代替完成了。
于是我与众表亲,日日夜夜守在灵堂,长辈们待客周旋,而我们这些小辈,能做的只有跪成一片,为老国公守灵了。
我还记得第一日,灵堂刚搭建好,便有一老者颠颠撞撞地跑进来,在国公棺前大哭,哭得肝肠寸断,闻者伤心,见者多有不忍。祖母和舅祖父见劝解不过,便也任由他哭嚎了。
我悄悄问倾人:“这是哪位老人呀?为何如此伤心?”
倾人答道:“这是汾阳王孟道平,当年亦是扶持七皇子上位的大功臣,与咱们的老国公格外交好,所以也格外伤心。”
我点点头,见他如此伤心,眼眶竟也湿润了。生死之事,属实叫人无能无力。
倾人又凑过来道:“我和你说个八卦。这汾阳王一生无子。”
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我惊讶地问:“怎会无子?”
“听说是为护皇上而受过重伤,反正就是无法育子了。”
“啊?那岂不是很可怜?”
“所以呐,那年皇上新得第七子,便过继给了汾阳王。”
这关系…我愣了愣神,道:“皇上也舍得?”
倾人咂舌道:“皇上又不喜他。这第七子是皇上一时情迷,与太后身边宫女所生,就因这事,皇上当年还被群臣上书,惹得皇上格外厌烦,所以嘛,就顺手过继给了汾阳王,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这孩子好可伶啊。”像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倾人却笑了,敲着我脑袋瓜道:“什么孩子,他叫孟昭,都还比你大两岁嘞,却是个蠢货。”说完,倾人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这话怎么说?”
“这孟昭,去年悄悄换了名字去应文试,一路顺利进了殿试,当时人人都说今年要蹦出来个百年少有的文状元,谁知一入大殿就被认出了,宗室子弟严禁参加科举,皇上勃然大怒,他就自己请命去了军营试炼试炼。”
“哎,我还是觉得他好可伶,或许只是想让皇上看见自己的存在罢了。”
汾阳王吊完丧,喘着气被下人扶去偏厅休憩去了。
这只是长达七日的守灵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让我印象深刻。
七日吊丧期满,便起棺运往帝陵,在帝陵前,有巫祝之师设坛做法,又是喷火又是扬水,看得我是晕头转向,回府中休息了两日才缓过神来。
老国公已逝,舅祖父袭爵,府中一切照旧,舅祖母天天围着阿宝转,倾人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在有各自的营生,我则与倾人天天出门闲逛。
在街上,倾人问我什么时候回姑苏去?
我猛拍脑袋,这才想起我是为了给国公侍疾才来的京都,现在国公去世了,那我待在京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因心里惦记着这事,逛街时总不能肆意玩耍,兴致缺缺,便早早地就回了府,要去问一问祖母才好。
祖母在后花园里,波光粼粼的湖上设了一方亭,亭中摆着瓜果糕点,趁着傍晚凉风,祖母、舅祖母以及几位雍容的夫人在乘凉。
我与倾人一齐到了那儿,她一来就逗弄阿宝去了。
有位妇人见了我便道:“这可是卫学士的女儿”
祖母拉我到桌前,笑道:“是了,还不快向汾阳王妃问好。”
我依着祖母所言,乖乖行了礼。
王妃拿了块精致的糕点放我手上,继续道:“真是个好孩子,我一见呐就喜欢。”
另一位夫人打趣道:“这么合眼缘?那叫你家孟小子来看看,喜欢就把亲给定下了呗!”
“也不是不可,这不刚从军营回来,一会子也要来接我回府的,巧了巧了,我叫他来看看。”王妃侧头问我,“丫头,你说行不行?”
我脸上飞红一片,喃喃道:“我还小。”
众人皆大笑。
王妃一边笑却也端详起我的脸,问道:“长得也像卫学士,只是这双明亮的杏眼恐怕是随了娘亲。诶,卫学士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提起娘亲,祖母脸色一僵,道:“是姑苏城里小门户家的姑娘,虽身世普通,却也清清白白,璆儿喜欢得紧,我们也就随他去了,在姑苏里接了亲,可惜这姑娘命不硬,难产死了,所以啊,这孩子从小就跟在我身边。”
祖母在说谎,我垂下眼,看着掌心里的碎屑,刚刚没留神,手握得太紧,糕点被捏碎了。
“原来如此,难怪卫学士入京教导孩子们五年之久,还未安排亲事,现在又平白无故多了个女儿出来。”
那夫人见我的糕点碎了,又拾了块糕点放我手上,继续和祖母说道:“看来接亲还是要门当户对的好,不然小门小户的,总归是扛不起大富大贵的命。”
我心里一涩,突然十分不愿待在此处,原本想问祖母的话都咽在肚子里了,我握着糕点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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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绕着湖边走,寻到一僻静处,便穿过假山,蹲在湖边,撩拨落在水中的柳叶,湖边停靠着一支小木舟,在垂杨柳之下,船头也落满了柳叶,稍远处莲花正盛,风一来,叶与花微动,格外好看。
可我心中却感不快,王妃这一句“小门小户的总扛不起大富大贵的命”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撇撇嘴,起身,用尽全部的力气将手中的糕点扔到湖中。
似乎这样可以发泄怒气。
糕点如一块小石子,扑通一声入了水,惊起了水花。
我甚是满意,想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声音——
“哎呦!是哪个小王八蛋拿东西砸我!”是个极其尖锐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故意掐着嗓子在说话。
我一愣,四处查找,却没看见半点人影。
“别找了,我在水里呢!”
我满是不屑地道:“你哄小孩呢!”
“你这小孩怎么拿块硬邦邦的糕点砸我?你可知道鱼头不可砸?”
“你是鱼?”
“对,我是这片湖的鱼王,已有上千岁了。”
我又四处找了找,确定四周真的没有人,我开始将信将疑了,与这所谓的鱼王继续说道:“那你游出来给我看看?”
那鱼王大笑道:“本王尊贵,岂能说来就来,我就在莲花之中。”
我双手叉起腰,学着捉妖话本里的词,气势满满地说:“那你就待在那儿等我,我倒要看看你是人是妖!”
我全然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之事,只想探探那鱼王的底细,便大着胆子上了小木舟,轻轻浅浅地摇着浆。
“这水深危险,你还是不要过来了。”
我觉得它是怕了,哈哈笑道:“我偏要过来!”
我力气不大,但划得还算是有模有样,于是这船也在我的控制下,慢慢地向莲花处驶去。
莲花离我越来越近了,没成想这花远观时不大,接近时居然有半人之高,我坐在舟上,可以完完全全被莲花遮挡,莲花丛繁茂,我选了一个易进的口,荡起浆进去。
“鱼王!鱼王!你在哪呢!”我目光所见,皆是淤泥,还有被惊飞的蜻蜓,丝毫不见一条鱼儿的影子,更别提什么鱼王了。
行至深处,淤泥更厚重,木舟陷于其中,无法再前行,我使劲划着浆,根本无法让木舟再动一丝一毫。
“什么破鱼王,到底是谁在糊弄我!”我气愤地将浆放下,想要站起来看看岸上是否有人,结果却是徒劳,莲叶重重,莲花摇曳,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有没有人呐!救命呀!”我抱着一丝希望朝着被遮挡住的岸上喊叫。
岸上没有一点回应。
果真是误入藕花深处,可惜并无一滩鸥鹭。
只有一可怜虫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又来一阵微风,莲叶轻轻刮着我的脸,痒痒的,天空有了暮色,日光已散,只有几缕霞光钻进莲花丛中,偶有几只蜻蜓落在我的舟头,我轻轻一动,它们飞走了。
倒是别有一番惬意,我一只手撑着头,躺在舟中,竟有了一丝困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以至于听不到另一只船舟驶来的声音。
以至于听不到有人轻轻呼喊我的声音。
以至于听不到他的手拨开荷叶的声音。
以至于不知道他盯着睡去的我看了多久。
以至于在被抱起时,我才突然惊醒。
晚霞依旧,我已在他怀中。
这逆着霞光的人,几缕在额前的青丝有些被风吹乱了,他却不甚在意,只顾看着我,嘴角上扬,带着一抹浅笑,眉头舒展,眼睛也弯弯的。
如我之前所言,他笑起来时果然明灿如皓月,繁星皆为他失色。
笑是初见,而人却是故人。
我揉着眼睛开口道:“阿晔?”
“嗯?”
“你怎么也在这莲花丛中?”
“我是鱼王啊,你不是要来找我吗?”
我撇着嘴道:“原来我还在梦中。”说完,便蹭蹭他的胸口,找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又睡去了。
阿晔哑然失笑,将我安置在舟上,又轻轻地摘了些嫩莲蓬。
天已将黑,他盛着满舟莲香,两三颗孤星,几朵莲蓬,还有一个熟睡的小姑娘。
一起慢悠悠地在湖上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