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绿云绣纹帐子,床头一排的玉珠,轻轻摇晃的帘勾,还有室内淡红的烛光。
我起身坐起,使劲揉了揉已经发酸的脖颈,我不是在莲花丛中吗,我怎么回到房间里来了?
“红莲!”
红莲应声而进,三两步跑到我床前,嚷道:“老天爷,你终于醒了。”
窗外天色已黑,全然无法分辨时辰了,我纳闷道:“我睡了多久啊?”
“将近两个时辰了。”
我瞪大了眼睛,说:“这么久?那晚饭岂不是没了!”
“放心吧,厨房给你留着菜呢。”红莲扶着我起身,自个在那儿叠起了被子,又道,“那鱼汤应该还是热乎的。”
鱼!
这个字眼在我脑海里崩开,我突然想起我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了,在花丛之中,我好像看到了阿晔,他还说他就是鱼王。
明摆着糊弄我呢。
我坐在桌上吃着块糕点继续思考。如此一来,就是阿晔送我回来的咯,那他怎么把我放回床上的?
我连忙问红莲:“红莲,我是怎么回来的啊?”
红莲的手一顿,返身过来摸摸我的额头,道:“你莫不是生病了吧?”
“嗯?什么啊?”我推开她的手,要求她仔仔细细的说清楚。
“傍晚有丫鬟来说,表小姐从亭子里溜了,老夫人担心,就派人来院里打听打听。我说表小姐还没回来呢,便与她们一起出去找找了,结果天黑时,我回来推开屋里的门,才发现你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红莲上前来掐掐我的脸蛋,佯怒道,“表小姐,你可让我们一顿好找。”
我嘿嘿一笑,连忙将糕点送到她面前。
“红莲,那你知不知道昨天府里都来了些什么人啊?”
红莲咬着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道:“老夫人好像邀请了几家贵夫人来喝茶。”
“我是说…嗯…男人…”
“男人?”
“昨天几位公子都不在家啊。”
“那有没有外面进来的人?”我急切的凑到她面前问道。
红莲思索了半响,才猛然道:“我想起来了!昨日汾阳王府的世子来过,来接王妃。我在找你的时候正巧撞到了。”
“汾阳王府的世子?”就是那个被皇帝过继的儿子?
“对啊,似乎也是才从军营回来。”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汾阳王府的世子昨天出现了,而且刚刚从军营回来,那么可以确定的是,阿晔昨天是真的出现了,而阿晔就是——
“世子身边的随侍!”我一激动,话就脱口而出。
红莲征愣了下,把口中糕点咽下去,傻傻的问:“什么随侍啊?”
“不告诉你!”
我一乐,揪着裙角跑了。谁知在门口就撞见了服侍祖母的姑姑,她说祖母唤我过去呢。我想起今天还有正事要问她,屁颠屁颠跟着走了。
刚跨进静慈堂,就见三四排绿绿葱葱的竹子随着晚风摇着竹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格外令人畅意,方正的院子中心摆着一套石桌,桌上一套白玉茶具,而祖母正倒着茶,与舅祖父,舅祖母说着话。
我心里一紧,不知他们叫我单独来是所谓何事,猜了半天却毫无头绪,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请安了。
“清琅,过来。”祖母唤我去她身边坐下。
于是这场面变成了四人赏月共酌茶了,三位长辈完完全全地无视了我,说了半天的场面话,我嘬了一小口茶,含在嘴里,无所事事的张望着。
正当我无聊至极时,祖母话锋一转,问道:“清琅,这京城好玩吗?”
我乖乖的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还想继续玩吗?”
我想了下,认真说道:“虽然我还想和倾人多待些时日,但阿爹也该想我了,我也想阿爹了。”
舅祖母笑道:“清琅,你也来了不过一两个月,倾人与你有缘,你且再多陪陪她,等到九月,凤山学堂开学了,你与倾人一同入凤山学习可好?”
九月?那不是还有足足两个月吗?
我答道:“那祖母呢?”
祖母神色微变:“祖母明日便要启程了。”
我大惊,从位置上站起,急忙道:“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舅祖母拉着我坐下,调笑道:“这孩子性子急,你祖母都还没说完话呢。”
“清琅啊。”祖母看着我,有些为难地开口道:“这老国公生病,按理说得需你阿爹来服侍的,现下国公已去,也得服丧三年哪,祖母得回姑苏住持宋家……”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祖母要我在京城待三年?”
“我问过你阿爹的意思了,这是他前几日刚到的信。”祖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
我打开来看,这确是阿爹的手笔,也不过几句话:“国公仙逝,听闻大悲,无奈外孙未能尽孝,劳烦母亲为璆儿求盏长明灯,皆是心意。至于小女清琅,服丧皆由她,若留,可留,若归,请母亲务必将其平安送回姑苏。”
“我不留,我要回家。”我盯着祖母坚定地道。
祖母脸上流露出尴尬的表情,有些凝重的看着我,眼神如一潭死水,她启口,准备说些什么,又不说了。
舅祖父打圆场道:“清琅啊,这老国公仙逝,守丧是祖宗规矩,你爹无法来行这个礼,你做女儿的得帮他呀,别让外边的人指着你爹在背后骂他没良心。”
祖母又情真意切地劝说:“你爹自幼在京城读书,住在府中,多亏了老国公的处处关怀,才能无忧无虑的安心修学,得了‘京城四大学士’的荣称。你在这多待三年,一来替你爹报答外祖之恩,二来你可入凤山学堂多学学,三来你也舍不得倾人不是?”
“这第四嘛,咱们清琅不是得了这东边的一处宅子?你得先想清楚怎么处理,可不能一走了之啊。”舅祖母拉起我手,浅笑着说。
我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说辞搞得有些懵了,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就说了句容我先想想,转身溜了。
回到房内,我定下心来,认认真真思考起来,却又陷入纠结,一方面不愿阿爹背负骂名,另一方面却又着实的想回家。想得入神了,直到肚子发出咕噜的声音,才将我拉回现实。
我叫红莲找来银袋子,沉甸甸的,这是祖母给的零花钱,我还没用过多少呢。
“小姐,你找这钱做什么?”
“红莲,我们叫上倾人,一起去吃酒楼听戏好不好?来京城这么久了,我还从未看过夜市,从未听过戏曲呢,听说和姑苏的大不一样。”
红莲听罢,先是担忧其天色已晚,晚出不安全,最后还是抵不过外面的诱惑,答应与我一同前去。
倾人正在房里做针线,这是她每晚的功课。我说明来意,她倒是答应得爽快,三下两下收了布,笑呵呵地与我出了府,说带我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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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楼是京城除了皇宫建筑外的第一高楼,正处于最繁华地带,周围皆是打着灯笼的摊贩,围绕着鸿雁楼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叫卖声此起彼伏,格外喧嚣热闹。
往日我只是白天曾路过,而今晚,才是真正的大开眼界。
鸿雁楼高达十二丈,有足足六层,外形似塔,环绕而起,每一层都挂满了灯笼,木柱之上还有巨大的浮雕,帘子轻如纱,飘出楼外,更添了一层朦胧之美,最妙的是,每一层总有四五个姑娘,凭栏远望,或是轻摇秀扇,或是慢倒清酒,又或是放肆调笑,出尘而不出格,媚丽而不媚俗。身处其中,恍然如与世隔绝的天上人间。
我吞咽了口唾沫,直觉告诉我,里面很贵,我偷偷瞄了一眼红莲带着的钱袋子,应该够的吧,反正这是在京城的最后一夜了,定要好好享受一番才不负此行。
有了这想法,我顿时豪气万分,拉着倾人与红莲,兴奋地往里冲。
“小姐,咱们都还是姑娘,去这种声乐场所,老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吧?”关键时刻,红莲竟扭捏起来。
“红莲,京城民风开化,女儿家没有那么多束缚的,况且这鸿雁楼,也真的是个酒楼罢了。”倾人信誓旦旦地说,怕红莲不信,还凑到她耳畔补充道:“不是什么青楼窑子。”
红莲霎时间红了脸,惹得我与倾人大笑。
踏进鸿雁楼,我立刻挺起了胸膛,此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
楼中央是一个圆形大戏台,专供听戏的,从第二层开始才是吃饭的地儿,二楼以上每一层楼都可往下观看,是以,最高层也最安静。
戏台子上正演得热火朝天,底下的人皆已坐满,想着我还尚未吃饭,倾人便建议我们上了二楼。
择了个绝佳的好位置,又可吹风又可看戏,再上几叠好菜,一壶甜酒,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倾人知我今日心情似乎不佳,一直在逗我开心,我将关于去和留的烦心事与她说,她大手一挥,举起酒杯道:“何必想这么多,就如卫璆哥哥所言,去留皆由你呀,不过,我是真舍不得你!”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与她碰杯,惋惜道:“我也舍不得。”
随后一饮而尽,甜而不腻。
饭到中场,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这是我的位置。”我头顶上的话语刚落,就见一张手帕被轻飘飘地扔下来,还好我眼疾手快,不然我的好菜就要遭殃了。
我捧着菜看去,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身旁站着两个丫鬟,看样子似乎是哪家的千金。而那姑娘的后侧,竟跟着个熟悉的面孔,宋巧绣。
“谁说这是你的位置了?”我放下菜,一手撑着桌,一手喝着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坏得像话本子的公子哥。
那姑娘尚未开口,宋巧绣倒先开口了:“卫清琅,好久不见呀。”
我点点头,敷衍的表示,算是寒暄了。
“你还不快来请安,这是大伯父家的婉儿姐姐。”
原来是宋珀的女儿,宋珀少时入京考学,谋了个刑部尚书的职位,他与宋珏乃一母所出,关系也格外亲近,这些时日,宋珏父女皆住在他家。
毕竟是有亲戚关系的,我起身向她行了个礼,道:“婉儿姐姐好,我是卫清琅。”
她却脸一横,道:“不必问好,我也是不打算认你这个堂妹妹的。”
我挠挠头,说:“不认便不认吧,那我们先吃饭了,各位让开点,挡着我们听戏了。”说完,又一屁股坐下。
“你!”宋婉儿显然被激怒了,“这是我派人来订的位置。”
倾人笑眯眯地问道:“宋婉儿,你派谁来订的呀。”
“家丁来与小二说的!”
“那你找小二说去呗,反正啊,我们来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们这被订了。”
宋巧绣拉着宋婉儿道:“算了吧,我听说祖母明日就要回姑苏了,这乱伦小孽种怕是也要一起去的,往后也不会在这脏了我们的眼。”
她说这话,明显没有打算避讳着我。
于是我也不打算避讳着她,拿起酒杯就往她的脚下狠狠砸去,那飞起的碎片都有一人高了,吓得那两人一声大叫,惹得周围的人皆看过来。
“你疯了是不是!”宋巧绣看着脚下的碎片怒道。
“宋巧绣,我警告你,我能在如意楼打你一次,就能在鸿雁楼又打一次。”我先把我的发辫藏起,又起身,揪着她的小辫,道:“你不当老秃子不甘心是不是?”
宋巧绣没料到我又抓了她的小辫,表情马上转为惊恐,道:“你给我放手!婉儿姐姐!”
宋婉儿上前扯开我手,拉扯间使得宋巧绣嚎叫起来,我嫌她叫得烦人,便松了手。
宋婉儿道:“到了京城还想打人!真不知道你爹怎么教你的,赶紧滚回乡野去吧,别在这丢了宋家的脸。”
倾人起身护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清琅姓卫,不姓宋,她做了什么事,自有我们卫府护着她,别说摔个酒杯打个架了,就是把你从这扔下去,卫府也能护她周全。宋婉儿,你少在这自作多情了。”
我听罢,傻乎乎地求证道:“把她扔下去真的没关系吗?”
宋婉儿听罢,神色微变,拉着宋巧绣说:“我们不理她们了,两个疯子!”说罢,要上三楼。
我看着她俩的背影,心里却默默做了个决定。
“宋巧绣!我决定了,我不回姑苏了。”
她回头,表情复杂的看着我。
我皱起眉眼,像上次在餐桌上一样,对她做了个鬼脸。
我偏要待在京城,我偏要碍着那些说我是孽种的人的眼。
我偏要他们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