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梦魇里的孩子(二)
我们这儿有严格的作息,六点起床,六点半早饭,8点是到病人的活动室开始一天的集体治疗。早上的集体治疗一般都是森田治疗,或是冥想治疗,时间是40分钟,由治疗师带领大家伴随着治疗音乐和她话语的引导进入完全放松的状态,感受身体,感知自己的内心,然后试着将自己与自己的意识分离开,想象着自己站在旁边,以别人的角度静静观察自己,感知自己。
所以一般吃完早饭到8点之间的时间大家都很自由,很多人会在病房并不宽敞的走道里来回踱步,有人会拉伸一下身体做一下运动,还有人会洗洗衣服,洗洗头发,整理整理东西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段时间大家都有事在忙碌,所以一般都是挺平静的,只是有一天我听到了很大的动静。
三个女孩在走廊里扭打,其中就有那个长得很像男孩的女孩。
我不好事,所以没有出去看,只是听说其中一个女孩把另一个女孩拖行了十几米,鼻血也打出来了。后来那三个女孩,只剩下了一个,就是这个像男孩的女孩。
我把这个像男孩的女孩叫做L吧。
L伸出手向我展示了她触目惊心的手臂,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快到手肘的位置。
“其实吧,那天打架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厉叔看到我手上的这几道疤火了”她管她的主治医生叫厉叔。
“就这几道浅的在这儿割的”
“我们三个以前很要好,就一见如故的那种,后来就玩扑克,谁输了就在谁手上割一道。”
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翻看她的手臂。她把袖子自己拉起来。
“主要是没什么感觉了,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没有痛觉。”
“用什么划的?”这里为了防止病人自杀禁止携带一切的尖锐物品,玻璃制品,还有镜子这种小物件。
“酸奶盖子,没什么感觉,那些深的是用刀子划的。”
“为什么伤害自己?”
“总觉得做人没意思,麻木了,感受不到快乐,兴奋,每天就是头疼,失眠,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价值”
“而且只有疼痛会有片刻的愉悦感,会让我们感觉自己还活着”
世人很少真正理解这种疾病就是因为他们以为病人的哭闹,要死要活都是装出来的,他们认为这种疾病是心病,靠自己强大的内心是可以治愈自己的。其实根本源于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抑郁焦虑患者身体上的疼痛,那种真真实实的疼痛,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被疼痛所扰,头疼,背痛,手痛,脚痛,关节疼痛,身体器官疼痛,胃痛,心脏疼痛。每一个病人伴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会有不同程度的疼痛加剧,伴之而来的还有各种身体部位的麻木,无力,晕眩感,这种疾病会让人情绪无法控制,常常哭闹,更可怕的是对身体的各种知觉也会减少,对事物的知觉,对身边人的知觉,他们变得没有耐心去接受自己,如果同时遇到家人的不理解,身边人的歧视,就会想着快速地解脱,就是去寻死。
“我们三个原来特别好,后来有一天一个女生跟她妈妈打电话对着电话喊了一声“妈”,另一个女子就开玩笑地应了,结果那个女生了发了疯一样抽另一个女生嘴巴子,我是赶去劝架的,结果也被扯了进去,那个女生那时已经失去理智了,看到人就乱骂,出口就是最难听,最肮脏的话,我没忍住也跟她打起来了。”
“她可以骂我,但是她骂我妈我就忍不了了,当时我就拽着她的头往墙上砸。后来医生来把我们拉开了。”
其实这三个女生都十分在意自己的家人,只是她们用错的情感的表达,她们可能在家里对着父母不理不睬,怨恨,咒骂,却不能容忍他人对家人的一点点不敬,并用最激烈,最暴力的方式去表达爱,去捍卫这种情感。
“欢叔让那两个人回家了,但他知道这件事的起因并不在我,就把我留了下来。我那时也想走,我冲到楼道口,欢叔把我拉回来,然后我当时想都没想一把扯掉了我脖子上的针头。”
“大动脉啊,当时血一下子溅了出来,喷了我满脸,还溅红了厉叔的白大褂。”
“现在想想挺对不起我的主治医师的。”
她脸上有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对主治医师的愧疚多过于当时自己的疼痛感。她对疼痛的描述很少,或许她真的早已麻木。
“我只希望我能吃东西,能吃东西了我就离开这儿,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自己,好好活着。我现在明白了,我改变不了任何人的人生,我的干预只是让我母亲更痛苦,我改变不了我父亲,我也并不能替我弟弟承担什么,我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只有,自己好好活着”
当天跟她接触之后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在她所面对的疾病痛苦面前,我的病简直不值一提,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人生活着是为了什么,吃好,睡好,再有点成就感就满足了。但是于她来说,她吃不了任何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睡觉,每天吃的安眠药作用是我的20倍,就是说她吃1颗药,相当于我这种药的20颗,我还总在担心副作用,那她呢,她可能现在只满脑子想着可以活下来吧。还有成就感,她连痛觉都快没有了,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体会她还活着这件事。但是她还能笑着,笑着面对人,分享她自己的故事,可能那是她觉得目前唯一可以帮助到别人,给别人带来安慰的事情吧。
之后有一天她求我带她出去吃饭,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请求她的主治医生。
她的主治医生无奈地看着她,问她“你出去干什么呢”
“我就想吃点东西,我一个星期没有闻过食物的味道了,我吃不了这里的饭,他们说她们要出去吃馄饨,我就想吃一碗馄饨。”
她那天吃了她目光所及的所有食物,馄饨,鸡腿,卤味,雪碧,冰棍,水果。她那天特别地开心,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吞冰棍,还跟我说“你这样吃有什么意思,冰棍要大口大口地吃才有一次,像这样咬,然后大口吞下去。”
我知道她是想跟我说那样她才会感觉她还活着。
回去不过半个钟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在厕所把她吞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更槽糕的是因为出汗,她脖子上大动脉的油纸湿了,针头滑了,她需要重新插那根针头。
我因为愧疚在她换针头的时候去看她,看她被两个护士摁在床上,她疼地瓷牙咧嘴地,却一直忍着没喊一声“疼”她还微笑着对帮她换针头的护士说“没事,你使劲弄,一点也不疼。”
我使劲攥着她的手,希望可以给她一些力量,她也微笑地回握我的手。
后来我出院后回去看过她一次,想着给她买个礼物,就买了一个小熊的杯子。
她自己提着吊水,出来见我,身边是她请的护工,也是一个姑娘,是她的同学,护工想帮她提吊水她却说“不用不用”
她说“下午全院的专家会到她病房给她会诊”
我送给她那个小熊杯子,却马上被身边的一个护士收走了。
护士问我这杯子是什么材质的。
“玻璃”
“她出院后还给她”
“不能拿么,为什么”我急吼吼地问道。
她笑着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什么都不要再讲了。她做了一个动作,还有一个没有声音的口型。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下午,她对我做的那个动作,和那个没有发出声音的口型。
是。
“嘭”
然后拿起玻璃碎片割腕的动作。
做得那么自然,眉眼都带着笑意。
耳边传来。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