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梦魇里的孩子”(一)
在病人活动室里四五人围成一小圈儿在一起愉快地交流。
“我就太用力生活了,太紧张了,太认真了”
“其实这个毛病很常见的,在国外得这种病跟得个小感冒一样普遍”。
“说白了是我们太优秀了”
“你们说说你们都是怎么得上这个毛病的呀”
“我是高中老师,学生高考,我连带着也睡不着觉”
“我儿子媳妇出车祸死了,心里总过不起这个坎儿”
“我呀,钱挣太多了,现在想想只有钱了,有什么用啊”
“你呢”他们问一个穿着帽衫的坐在角落里的男孩。
“我,我是因为家庭”
“家庭?能到这儿来,家里条件总归是不错的”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年轻人这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现在的孩子总归都是脆弱的,哪儿像我们那时候”
男孩默默地退出了,那一小圈儿人没有因为他的退出停止谈话,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默默地离开那个圈子独自走到挂满衣服的封闭阳台上。
我去晾衣服,阳台上的灯总没有人开,好像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
有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阳台上的衣服挂得密密麻麻,清一色的纹路,正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小心翼翼地辗转在他们中间,努力不去打扰到他们。我看到黑暗处,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我佯装认真地拧衣服不去看他,我知道他也在注意我。
我们这一类人特别在意“私人空间”,明明很想去拥抱,却刻意保持的所谓“私人空间”。明明比更何人都渴望阳光,希望阳光可以打在身上却又怕这温暖会伤害到自己。
我显然在有意的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他向后退了退,退进更深的深渊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打破了这种对峙。
“那个,我刚听你在跟他们聊天,你说你生病是因为家庭,我生病也是因为家庭,我可以跟你聊聊么。”
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开口了“好啊”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当然好啦”
这声音很软,他是女孩。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女孩,只是在世人眼里他是男孩,他只是一个长得很像男孩的女孩。
世人多因外貌去评断一个人。
“你想聊什么”她开口道。
靠近她才发现她在抽烟,一口接一口,很熟练的样子。
“能不抽烟么”我与她拉开了些距离,两人站在窗口的两端。
“对不起,”出乎我意料地她向我道歉“我是到这儿才学会抽烟的”
“鬼才相信”我心里默默想道,再看她我就觉得她脑门上写着几个字“我爱抽烟,与世人无关”
她把随手把烟头放在不锈钢窗框上对我扬起一个笑脸“我们可以去外面聊”
我们面对面坐在活动室里,一个小角落,还可以看见那群人在谈笑风生。
“你怎么进来的”我的开头很生硬。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她说“我爸要拿刀子杀我妈妈和我弟弟,我拦着我爸爸,让我妈妈和我弟弟先跑,然后我就好像一直在那个梦里,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梦到那个场景”
“我睡不着觉,我需要睡眠,但又恐惧睡眠,我不敢闭上眼睛。”
“我这半年来住遍了这里所有的医院,都没有明显地效果。”
“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14天,再给我自己一个疗程的时间,如果没有明显地效果,我就也要走了”
“家里也负担不了我的花费了,我爸跟我的医生沟通了,他希望我可以回去”
他看着我,又止不住地说道“我跟你说我在这儿才学会的抽烟,是真的,因为我吃不了东西,睡不着觉,只有抽烟的时候我才有那种片刻的愉悦感。
“那药呢”我们这儿的病人都要挂盐水。在盐水里我们好像会感觉到平静和那种失去很久的快乐。
“那东西对我没用了,你们的留置针都打在手上,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留置针打在这儿么?”他掀开自己的帽衫,他的颈动脉上插了一根针头,可能因为是扎在颈动脉上,所以她的针头看起来是我手上的两倍大。
留置针是住院患者的标志性识别物件,因为每天都要打针,为了告别每天插拔的烦恼,护士小姐姐在我们手腕上留下这根针头,可以留在身体里面,每天挂盐水的时候把普通的针头接上这根特殊的针头,然后把药水推进我们身体里面就可以了。
只是我没有见过插在颈动脉上的留置针,有一瞬间我甚至不敢直视它,除了那个针头,还有透明的管子,弯弯绕绕缠在她脖子上,一段是白色,一段是红色,然后这一切仅仅被一张透明的油纸固定在脖子上,有一瞬我觉得那是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又或者像是缩小版的定时器,红色的管子,白色的管子,然后这些管子互相交错纠缠着........
“我的静脉都硬化了,我打了半年的吊水,每天8瓶”她伸出手比了一个数字。
她又笑了,只是这一刻我觉得她的笑容里带着对生命的一种无所适从。有过挣扎,只是最后只能化为这一次又一次看似不屑的轻笑。
“其他的地方都打不进去了,扎这里很疼的,满床的医生围着我,扎完我整个人都湿透了”
“我吃不了饭,一吃就吐,这是我的生命线,我靠这个续命,其中五瓶都是营养液”
“其实其他的什么都好说”她突然低下头眼角流露出一丝哀伤。
“主要是吃不了东西,我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过几天整个科室的医生又会过来给我会诊,还会有其他医院的专家。”
“上周说要给我插胃管”
“我拒绝了。”
“同时给我插脖子上的针和胃管,我受不了,我会死的”
“但他们不死心,这次会诊说不定还是会决定让我继续插胃
“我白天睁眼就跟输液管连在一块,只有晚上可以出来走动走动。”
“插了胃管,我可能真的跟床长在一起了。”
“一个有自我意识地植物人”她戏谑地说道
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一个画面,一张精致的铁窗上,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绿色的藤蔓将他和床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什么是植物人,可能这就是我脑袋里的植物人吧。
只是有时候输液管也有这样的作用。
‘我的主治医师让我请陪护,说我没有自理能力,但我不想找个大妈”
“主要是没有共同语言”
我看着他,这回我笑了。
“你没有人陪同么”我问他
“你说我的父母?”她没有避讳,“没有谁有时间一直陪着你,特别是我这种病,还一住就是大半年”
“我的妈妈还有弟弟要照顾,弟弟还小,还要上学。”
“至于我爸,我不想见到他”
“我爸妈离婚了,是我劝他们复婚的,我想着弟弟还小,我们谁都不敢跟他说实话,我后来还劝我妈跟他复婚”
“只是苦了我妈了,他一喝酒就打我和我妈,还经常动刀子”
“我弟弟很乖,他很爱我,他有什么东西都会给我留一份,我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姐姐。”
“为了他,我愿意牺牲我和我妈,我们愿意陪在魔鬼身边,只希望能留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
“在我心中他最重要?”
“在我心里他最重要......”她喃喃道。
“在这儿我曾经有两个很要好的小伙伴,你见过吧”
“后来她们走了?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这个”
她伸出手来向我展示,她平静的扯起袖子,就如同之前向我展示她脖子上那个恐怖的针头一样坦然。
我虽然已经想到了,但我看到的时候身体还是不禁向后缩了缩。
这东西就像是和死神签订的契约一样,使我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