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帐里,黄家余的三姨娘在刻牌位,脚边一堆木屑。
“斯华,你慢些弄,莫要弄伤了手,我会心疼的。”拓跋秀蹲在地上捡木屑。
斯华并没有理他,放下刻刀,抚摸着木牌,先夫黄公家余之灵位。拓跋秀并不生气,端来漆盒,润好笔递到她手上。最后一笔落下,灵牌刻好,斯华侧脸挨着灵牌,脑海里是黄家余最后一问,斯华,跟着我,有没有受苦?
高大如拓跋秀,看着眼前的女人在思念她心中的亡夫,也莫名伤感,身子矮下去半截。良久,叹了口气,吩咐下人照顾好夫人,准备离开。
“黄维如果找不回来,我就杀了拓跋望。”十一天来,她第一次开口,字字如刀。
“他是本王的儿子,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七月了,窗外的风有些刺骨,斯华站在草原上,呼吸着阔别二十多年的青草香,一滴泪划过她悲伤的脸颊。
帘门打开,进来一个一身劲装的绝色女子,二话不说跪下。
“南弦,是你出卖了我?”
“属下不敢。”女子面色如灰,额上细汗成珠。
斯华叹了口气,问了黄家余的后事,得知拓跋望将黄家灭门,而且黄家余的头颅不知所踪,紧锁眉头。
“把黄维活着带到我面前,一切过往,不究。”
“是!”南弦起身,腿不由得一抖,还是勉强站起。
“你在西凉这么多年,辛苦了。”斯华看着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童,不由感慨。
“属下未有寸功,不敢领受。”
“再帮我做三件事,第一,不惜代价带黄维回来,第二,找到黄家余头颅下落,第三,第三我还没想好,做完就走吧,你自由了,你身上的毒我去找解药。”斯华回到灵位前上香。
“主人……”
“走吧。”
“拼尽狼卫,属下也一定会带回少主。”
夜色回归沉静。
拓跋望摆弄着一个水晶匣子,十分满意,吩咐阿勒把它收好,过两天送到巫师那里去。
“太子,眼线来报,南弦去了那个女人那里。”
“不要再叫那个女人,说了多少遍了,她既然活着回来了,就要尊称华夫人。”拓跋望一巴掌拍到阿勒脑袋上,阿勒一边摸头一边嘿嘿笑。
“是是是,华夫人。”
“南弦这种女人,哪有那么好控制的,自她接管狼卫,从来都没服过我,要不是用药控制着她,她是不肯替我做一件事的。”拓跋望有些感慨。
“那就杀了她。”
“你脑袋里除了杀人,能不能装点儿别的。去叫军师来。”
寅夜,军师的儿子羽月亲自带队出发,驿站旁,拓跋秀看着远去的一队人,闭上了眼睛。
南弦和拓跋秀派出的暗网几乎同时出动,草原的天色愈加阴沉。
黄维凭着印章,分十六家收了一千四百两银票,拿到了黄家余放在店里的鸣泉刀。此地离清河已经很远,黄家余的死讯尚未传来。这些背靠黄家的店铺,遵循着黄家余的规矩,依然兴旺。
宜和看着黄维的背影,有些恍惚,她觉得如果黄维就这样活着,其实也挺好的。
“娘子,在想什么?”黄维转身回来牵她,宜和躲开。
“说了,不许叫我娘子。”
“你怎么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别往前走了?”
“为什么啊?找到我阿娘,或许我就能想起来南宫千是谁了,你不找南宫千了吗?”黄维帮她系着带扣,笑着问她。
宜和犹豫。
“既来之,则安之,也说不定我明天就想起来了。”黄维拉着她穿过人群。
他们在旺来客栈好好休息了三天,这天清晨,黄维在整点行装,抬头看到宜和换一身绛红秋装从楼上下来,嘴角不自觉扬起。
黄维他们跟着商队西进,一路相安无事。
这天,他们经过四天跋涉,来到一个无名小镇住下,前面是草原,准备休整两天再往前走。
这几天宜和的心里有些发堵,她有点儿担心城儿,更担心南宫千,只是眼前还有黄维,执着地要去西凉。她想劝黄维回头,只是那边是黄维的母亲还有他满门被灭的真相,不知怎样开口。便一个人出来,四处转转。
黄维跟上来,两人生了一堆火。
“娘子……”
“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你娘子。”
“怎么发这么大火?”黄维有些无所适从,看着他慌张的眼神,宜和还是狠下心要断了他的念想。
“记不起来我们的过去是吗?我告诉你。”
“你家是皇商,我是三公主,我们在朝贡中相见,父亲看你年轻有为,想着意培养,便留你在宫中,你家也希望能借此飞黄腾达,重振门楣。你从廊下卫一步步做到禁军统领,我们也一点点走进。我们在一次南下去探望哥哥的路上约了终身。你说等你攒足了军功,做到将军,就来娶我,叫我不要答应嫁给别人。”
宜和低头着拔火,黄维心里翻江倒海。
“我没有嫁给别人,母亲顶着压力一次次拒婚,等你做上将军。你很努力,夙愿达成,我却被送出和亲。若不能与相爱的人厮守终老,我宁愿去死。皇后看出了我的心思,拿母亲和哥哥威胁,迫我远嫁,我不甘心。”她凄然一笑。
“你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别人,对吧?终于我等来了红若送来的信,你详细规划了逃跑的路线,我们一共有四次机会,我高兴的呀,真傻。”
“在我们约定的地方,我等你,你一次都没有来,在清河,我从日出等到了黄昏,等到月亮像今天这样爬上来,等来了刺客等来了追兵,唯独没有你。你知道吗,当那柄刀冲着我的脸,我突然就解脱了,我死了,他们就没有威胁母亲的筹码,我也没有了再等你的借口,这样我们都不算违背诺言。”不知间,她落泪了,抚一把脸,给他一个释然的笑。
“可是我想,万一你在来的路上呢,看到我死了该多伤心?”宜和再也崩不住,声音哽咽。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是我想多了,来的是南宫千,扶阳王,于是,我就成了扶阳王妃。自古和亲公主,都没有好下场,很可惜,我于次年正月生下了南宫我城。”
“那孩子……”黄维心中,一声闷雷。
“因为恨你,我与别人生的。”
“阿诺……”
“南宫千替我隐藏秘密,许我可以自由离开,还有一年四个月,大梁三公主会暴病而亡,而我就带着城儿消失于人海。”
“阿……”
“所以你明白了,我不可能是你娘子。命运使然,错过就是错过了。”半真半假的故事,因为有了情,听起来格外真。
“南宫千是你朋友,如果你想起来他在哪儿,告诉我。我会报答你。”火灭了,宜和离开。
目送她走远,黄维一口鲜血喷出,溅起火星,空气里腥浊。
其实黄维熟悉宜和,是南宫千年复一年跟他讲的细节,南宫千爱得胆怯卑微,黄维清醒的时候,尚且不能阻止那一丝细软侵入他的心。何况知道这一切与自己有关,宜和打算断了他的念想,他想的是如何弥补,哪怕一丝一毫。
是什么原因,没有与她成婚?黄维想到脑袋炸疼,翻滚在草地上。
第二日清晨,宜和开门,黄维坐在她门前,抱着风氅。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唤了声阿诺。将风氅披在她身上。
此后二人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宜和以为他终于放下了,也回到朋友模样。
因为有了这层熟悉的关系,黄维也不再顾忌男女有别,自然大方,反而是心思纯净的宜和,似乎不知什么是男女有别,难道这就是他们曾经的样子?
车队有异,黄维早就发现了,敌不动我动是大忌。深夜,眼看明天就进草原了,车队有所放松,一身夜行衣,黄维翻窗来到宜和床前,看她一脸憨态睡像,只得捂住她口鼻把她憋醒。
“阿诺,你听我说。”宜和点点头。
“车队里有杀手。我们现在走,起来穿衣服,什么也别带,要快。我在后面接你。”得到宜和允诺,黄维翻窗而出。
二人趁夜色策马奔袭。
天色初明,折腾一夜,宜和昏昏欲睡,黄维将她抱下马来,揽在胸前,继续往前走。
方圆百里,前面有一处土丘,黄维打算歇息一下,调头离开草原,走南线。宜和在她怀里已经睡着了。
黄维看着她的睡颜,莞尔。
突然,马蹄声起,宜和的马嘶鸣一声倒地,惊得他的坐骑狂奔。黄维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前呈半包围,将二人一马困在中间。
“通知小师爷,人拿下了。”
“是!”一人一马回去报喜。
“公子降了吧。免得溅这姑娘一身血。”为首的信马朝他们而来,看着他们仿佛猎人看着两只受惊的兔儿。
黄维附耳:“我冲过去,你赶紧跑,别管我。”
“黄三公子。”宜和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却没有担心。
“听我的,不会有事的。”
黄维紧握刀鞘,夹紧马腹,朝为首的冲过去。
没想到来人这么有种,为首的男人仿佛恶魔见了血,浑身亢奋,阻止部下过来护身。抡一杆长枪策马朝黄维杀来。
两马错身,黄维躲过长枪,刀尖划过马腹,宜和则蹬着枪尖凌空而起,朝前跑。
“哎呀,情种啊,老子佩服。”男人一边安抚受伤的马一边笑着看黄维,笑容阴冷。
“去,抓住那个女人,本将赏银十万。”
“我出二十万,买他的头。”黄维单手握刀。
哈哈哈哈,多少年了,还不曾听到这样狂的话。
二人缠半二十余招各有损伤,杀红了眼,众部下知他极其自负,也顾不得命令,赶来策应。
黄维从人群缝隙里看到宜和远去的红衣,好想跟她一起走。
车轮战下,黄维落入下风,却依然不可小觑,他自幼得黄家余延请名师,多年走单帮的日子练就其超群武艺。
眼尖的小兵,一刀砍中他的小腿。
一声惨叫,宜和驻足,只片刻已折身。
“黄三公子!”
为首的男人,看到那个红衣女人竟然折身回来,后面跟着十来个策马也撵不上的废物。
“放她进来,本将今天葬鸳鸯。”
一瞬,宜和红衣落下,扶起黄维。惊得为首男人一身凉汗,大意了!
“杀!”
宜和的手不曾握刀,只能牵制吸引刀锋,黄维则切瓜砍菜,手起刀落,刀刀要人命。
“杀了那个女人!”为首男人一脚踢面前小兵,挑开黄维的长枪,他果然慌张。
宜和来不及闪躲,本能之下,一拳打向来人脑门,那人挣扎倒下,四肢乱弹,吓得宜和手直抖,又是两人架刀而来,宜和捡起刀,尖叫着胡乱砍去。
这一声尖叫,吓得黄维分神,被来人一刀挑伤胳膊。
日出,为首的男人终于倒下,宜和也一刀划破最后一人的脖子。看他捂着脖子,挣扎倒地,宜和抖如筛糠。
草地里,看着一地的死人,宜和面色铁青。
受伤的黄维挣扎走过来,夺下刀,扶着她的肩膀,迫使宜和看着他。宜和白皙的脸上,一抹殷虹的鲜血,黄维伸手去擦,宜和嘴唇发抖,终于哭了出来,夹杂着一句句的,黄维,我杀人了。
黄维一把拉过宜和,靠着她的肩膀,用力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是我不好,你别怕,别怕阿诺。”
黄维牵马,带宜和出了草原,走南线继续向西。看着惊魂未定的宜和,黄维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去西凉找母亲。
带着宜和,太过危险,如果对自己赶尽杀绝,西凉王会怎么对母亲呢?还有黄家,怎么办?如果不带着她,没有南宫千的西凉又怎么能容得下她们母子?
那个南宫千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