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泉刀动,助少主西归。黄家商号陆续得到这样的鸽子信。
黄家余之死过于突然,各商号没有像往常一样收到上缴分利的信息,最重要的是,鸣泉刀已动,而且取银用的是假章。
黄家余生前为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铺的最后一条路,终于启动。
黄维带着宜和在闹市和荒野各经历两次截杀,二人均侥幸逃脱。羽月被拓跋望令于军中重杖四十,继续执行刺杀任务。与此同时,南弦已经察觉到黄维退出草原,除了北上去云止就只能走南线过棠阁进西凉,当然拓跋秀的暗网也同步得到消息。
黄维与宜和来到市集,换了身胡装。宜和抚帘而出,黄维瞬间失神,即便非常疲惫,也难掩的清秀。二人离开在镇子里转了数天,选了宝令行押镖上路。
宝令行是本地行三的镖局,规模不大,黄维从前出行,都是乔装打扮,用过的人几乎很难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这次选宝令行,只是隐约记得与他们似乎相熟。
宝令行只派镖师六人,因为黄维又许诺回来的货品,镖局抽二成,舵主携少舵主二人亲自出马,那是非常沉默的父子二人。
少舵主元宝,名字十分喜庆,人长得更讨喜,看着像个娃娃,舵主就不一样了,那面相看着像少舵主的爷爷,那一身腱子肉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
含自家厨子一行十一人,最终决定过棠阁进西凉。黄维二人为方便行事,以夫妻相处。
初行太平无事,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临近秋天,镖师都在商量着,跑完这一趟,就不那么辛苦,不走远路,可以歇着准备过年。
一位精于盘算的当家的,再加上那位绝色夫人,镖队走成了商队。与外面的放松不同,黄维时时刻刻跟着宜和,哪怕是夜里,也挨着宜和的床边打坐,刀不离手,任何细小的动静都没能逃过他的耳朵。除了宜和,他不相信任何人。
夜深了,一场秋风一场凉,今夜露宿星野,宜和看着黄维的背影,早早睡下,黄维坐在她旁边思量着什么。远处镖师跟厨子不大不小地开着二人的玩笑,猜测是黄维和宜和到底谁当家。
“这么漂亮的娘子,怎么跟着一起走镖,受得不是罪。”
“就是因为漂亮,才要一步不离地带着呢。”
二人争执起来。
“你们是瞎操心,没见那公子时时跟着娘子吗?你们懂不啦,这叫爱。”厨子还没改掉南方的口音,收拾好东西也加入讨论。
“哎哟,要不要脸的人,还爱,怕是说自己了吧,那张家寡妇还没弄到手呢?”
“还没还没。”厨子被人说中羞处,声音都低了下去。
“哎呀,我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上你的喜酒,那寡妇从二十多岁守到如今都四十多了,你还没弄到手,你是不是有啥病啊?”
“对对对,有病就说,咱哥儿几个,拼着被婆娘打,也凑钱给你治。”另一个人帮腔。
“那是你婆娘打,我家那个,借她仨胆儿她都不敢。”
“哎哟哎哟,这要当大镖师了,口气都不一样了。”
……
打闹声戛然而止,隐约有刀剑声。黄维摇醒宜和,二人准备翻窗,房门呯的一声被撞开。黄维横刀挺身挡在宜和面前。
来的是元庆元宝父子二人,四人相向。
扑通一声,元庆携元宝跪下,一声“少主”,喊得黄维一愣。
“少主,我等是黄老爷安排在西凉的秘应,接老爷秘令,助少主平安返回西凉。我等来迟,还请少主恕罪。”说罢,二人咚咚磕头。
“刚才门外什么事?”
“随行厨子被人收买,幸亏小儿发现及时,但此处已不安全,还请少主和夫人随我们速速离开。”
宜和见是黄家余生前安排,不由得心中酸楚,扶二人起来,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黄维,并不打算相信这父子俩。
“你们先去探路,我携夫人随后就到。”
二人领命,又说了沿途秘应的启用方法,黄维心中仍然疑虑。
东方已大白,元庆父子俩赶着骆驼队去前方探路接应,谨慎如黄维则目送他父子二人离开后,掉转马头。
这天下午,空中突然有冷风刮过,黄维凭着模糊的经验,今晚要下霜,急忙朝远处的村落赶去。
看着路近,实则很远,黄维二人到达村子的时候已过晌午,村子约摸十四五家人,只有一个胡饼铺子,并没有客栈,二人问了这么多家,村子人说的是地道的西凉土话,通过手势才明白这二人是远处来的,怕赶上霜冻,想落个脚。这才喜笑颜开地指向村子远处的一处道观,做了睡觉的手势,意思是那里能住人。
扣门无人应,推门进去,是一处四方小院,院子里的石板干净,应声出来的是一名年约五十的道士,脚上草鞋有泥,看着也是刚回来的样子。
老道知晓二人来意,示意西边厢房可借宿,表情颇为淡然,远不像村子里的其他人那般热情。
黄维栓骆驼,取下包袱才发现元庆父子竟然为他二人准备了厚实的衣裳还有皮毛铺卧,很满意。
“一直拿人家当坏人,现在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细心了吧?”宜和一边收拾一边打趣他。
“准备些日用品就是好人了,夫人这好人的标准也太低了些。”
“不许叫我夫人。”
“好好好。”
老道备好饭食,黄维取出一壶酒,三人简单吃过,便分开了。外面的风一阵一阵地紧起来,黄维盘算着要返回镇子里再备些东西。
南弦在草原盘桓七日,终于得到黄维的线索,此时正顶风赶来。
宜和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一阵风过,院子里噼里啪啦落下这么多枣子,她跳到院子里去捡,黄维透过窗静静地看着她,一阵风过忽忽啦啦又刮掉下许多,好贪心人儿,本已折身,又返回去捡。
宜和将这些红枣堆在桌子上,取了黄维的袖剑,认认真真地挑枣核,黄维跟她一起摆弄,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秋风已起,枣子已经发红,黄维丢一颗到嘴里,甜,又递给宜和一个,被她躲开,她嫌弃没洗。黄维只好起身,拿一只土磁碗装满红枣,去后面取水洗。
沥好水,枣子晶莹,带一丝清凉。
从矮门进来,赫然看到宜和被一面皮白净的公子死死地扣住脖子,眼眶潮湿。那老道被打得不轻,也已被制服。
一声脆响,红枣散落四处,黄维面色黑沉贴身袭来,院子里起一股妖风。
白面男子错愕,他本以为黄维至少会同他周旋两句,却没料到对方下死手,宜和趁机用扣动戒刺,狠狠地扎向他的手背,只一回合,黄维已经拉着宜和脱身。但心中仍然一惊,来人能一声不响地同时制服老道与宜和,显然是有备而来。
羽月挑眉,看着流血如注的手背,转而阴狠地望向宜和,黄维环顾四周,没有退路。
“你自己走,别管我。”
“不。”
羽月看着只有十六七的样子,却笑得阴森,一脸邪气。
“月奴,我说过他们可以了走了吗?”
“属下这就去杀了他们。”说罢提刀。黄维也握紧了背后的刀柄。
羽月眯起眼睛,舔了一口手背的血,看着黄维,想笑,自十三岁领任务,他还没有失败过。他吩咐月奴,黄维的龙泉刀归月奴,但是要活着砍下那个女人的左手。
月奴眼放精光。
“慢着!”
一根飞针先声一步,将月奴的刀锋打斜。南弦随声闯门。
“南弦!”
“羽月!”
“我王有令,务必携公子归京都。”
“太子有令,此人冒充公子,务必斩立决!”
“此话你可亲自面呈大王,我接到的诏令是保护公子归京都。还请小师爷行个方便。”
“我偏不。”他白净的脸上生出一丝潮红,那是嗜血杀人的前兆。
二人未及三句,羽月听得出,后面还有大队人马赶来,自己已落入下风,得速战速决。
“那这个女人我带走。”说罢,拔出佩刀向宜和砍去。
黄维强硬扛下一刀,喊着:“南弦,我一人,绝不离开!”
三方打得不可开交,空中一声哨响,众人侧目,那是羽月的人到了,他更得意了,刀法竟温柔起来。三方争夺的都是宜和,羽月不惜受伤也要拿下宜和。因为南弦拼死护卫,黄维二人寻得一线生机,抢得一匹马,趁乱离开。
身后两队人紧跟不舍。留下的南弦和羽月自然都不能让对方脱身。
“阿诺,你怕不怕?”
身后两队人马,一方想置人于死地,一方要拼命保护,追至半路,狼卫不得不停下,阻止对方继续放冷箭。草原的马上功夫,狼卫自诩天下第一,然后羽月的人也是强中之手。黄维则趁乱继续逃跑。
不知跑出多少里。
马儿一声嘶鸣,这是良马累极的表现,黄维勒紧缰绳,放慢速度,却发现此时已经进草原腹地。模糊的记忆里,这里是片草场,春季放牧,夏天的尾声收场。
风停了,地平线上日头落了大半,四下荒芜,这是要落霜。黄维不由得心头一紧,翻身下马,牵着马往前走。马儿走得犹犹豫豫。
这样停停走走大概一个时辰,天色趁底阴黑。
宜和看着心事重重的黄维,一路忍着没吭声,实在顶不过了,才说:“黄维,我饿了。”
听到宜和的声音,黄维才从担惊中缓过来,抱她下马。
这是一匹汗血宝马,黄金为掌,应该是狼卫坐骑。黄维仔细翻找马鞍,垫的是鹿皮毯,夹包里有酒,有干粮,披风,还有两盒火油。
宜和是从屋里被劫的,随身衣裳单薄,黄维递饼子的时候才摸到她的手已经冻得冰凉。赶紧抽下披风,毯子将她裹住。
天地合为一幕漆黑,四下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宜和在黄维的强迫下啃了半张干饼,继续起程。他有些心慌。
“哦——”
“黄三公子!”宜和吓得紧紧靠着黄维,黄维揽过她的腰抱紧,翻身上马。回首时,是一大一小两双狼眼睛。
“刚才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就刚才那一声,叫得我心里发慌。”
“哦,那是马,野马的叫声。”
“我还以为是老虎呢。”
“草原上哪里来的老虎,老虎生活在山林。”
草原没有老虎,但是有带崽的母狼。
“我们今天晚上能走出去吗?”
“能,等会儿星星出来,可以辨认方向,我们就能出去了,别怕。”
“嗯,不怕。”
宜和抬头望向天空,并无星子。
南弦摆脱羽月追过来的时候,那边已经起了大风,秋后大风进草原,十分凶险,南弦不得不停下,祈祷着秋天的第一场霜降不要太冷。
气温急降,马腿在打颤。
这样下去不行,两个人都会冻死在草原上,黄维把宜和抱下来,跟她商量。
“阿诺,你听我说,我去前面找人家,你在这儿待着别动,很快就回来。”
宜和一把抓住黄维,可怜兮兮地说:“我……不要。”她已经冻得牙齿打颤。
想着后面还有两只狼在跟着,黄维也不放心把她留在这里,只能脱了披风,穿在她身上,扶着宜和的腰,继续往前走。
二人一马,艰难前行。
马儿又一声嘶鸣,想要调头,黄维死死地拉住绳子,宜和没了支撑,跌在草地里,露珠触之刺骨,草叶僵硬。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黄维把缰绳拴在一根树桩上,过来扶她。
“阿诺,诺,你听我说,我去前面找人家,咱们两个这样走,会冻死的。”
“我不想。”
黄维轻轻地拍了拍,马儿就势卧倒,他割下马鞍,从怀里掏出火油,哆哆嗦嗦地点燃火石,瞬间起了一堆火,宜和的唇已冻得发紫。
黄维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我去前面找人家,你在这儿别动,旁边这些,除了衣服都可以烧,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黄三公子,我害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哭,别哭,别哭,阿诺。这样好不好,你数二百个数,我就回来了,我黄维发誓,一定会回来,绝不会丢下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带出去。”
“可是……”
“一百个数,一百个数好不好,再犹豫下去,我们都会很危险。”
宜和松开了手,黄维留下狼烟花,告诉她那个声音近了,就放一支烟花,会把野马吓跑,宜和点点头。
黄维艰难转身,已走出十多步,听到身后没有声音,又折回来,跪在宜和面前,捧着她的脸,在额头上深深一吻。
“我一定会回来,你要像上次那样,坚信我会回来,一定要等我!好不好?”
“一。”
黄维给了她一个心安的笑容,宜和轻扬嘴角。
可惜了,那个故事是假的。宜和靠着马肚子,木然地数着。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黄维,只是将一个数与一个数的间隔拉长,看着火舌将灭,挣扎着扔点东西进去。她叫阿诺,是父母之间的诺言,只是这人世间最不信就是诺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二十七。”
黄维一路撒着磷粉,一路往前跑,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四下摸索,哪怕能捡些树枝枯叶也好。
耳朵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十指僵硬,黄维第一次感受草原失温。人有的时候很傻,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指引,虽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可是似乎前方一定有希望。
脚下一个趔趄,黄维摔在草丛里,赶紧爬起来,四肢却不听使。
“黄维,起来,她在等你,不能失约。”他在脑海里一遍遍给自己鼓劲。
“五十一。”
除了风声,四下寂寥,一百个数已经过半,他在回来的路上了吗?找到人家没?仿佛过了一年那么,宜和才数出五十二。
“活下去,活下去,娶阿诺,活下去,娶阿诺……”
黄维抽出龙泉刀,扶刀前行,那一丝隐隐的寒光,是草原上唯一的亮,又走了好一会儿,黑暗里远远望去,有个高高的垛子,那是人为的痕迹!!
仿佛见到救星,心中狂喜,黄维拔腿跑过去,哪怕是个废弃的屋子什么的都好。
是牦牛粪,是风干的牦牛粪!有一人多高,是火!是希望!!黄维忍不住长啸一声。
小心翼翼点燃大火,黄维抿了两口酒,把酒壶放在火堆旁边,赶回去接宜和。
“八十二。”
最后一点火星,随风而去。宜和的目光追随着升腾到空中的火星又幻灭,紧紧握着狼烟花,转向远方的黑暗,等待一个影子。
“九十一。”
马儿一个激灵,站起来,惊恐嘶鸣。宜和从昏迷中醒来,两双绿油油的眼睛,在不远处盯着她,忍不住打个寒战。
狼眼睛!她和程枫曾在皇家猎苑见过驯养的狼,程枫说过越绿的眼睛越饿。
害怕过后,此时却格外安静,她想挣扎着起来,马儿因为被栓住,不住弹跳,挣扎着想逃,冻了太久,手脚都不听使唤,宜和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连拉带扯解开缰绳,马儿低头站在原地嘶鸣一声。
“逃命去吧。”
此马似乎颇通人性,没有逃蹿,反而向两双绿眼睛冲去。一匹马和一个人,显然母狼更希望能得到那匹马,紧随而去。
宜和靠着树桩,找个舒服的姿势,数出九十二,便合上眼皮。
狂风突起,卷起一截树枝打在宜和脸上,将她痛醒。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九十九。
九十九……
远处草丛里,两双绿眼睛由远而近,宜和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小狼亲昵地在母狼的身边走来走去,一点也不为今天的猎物担心,母狼经过一场失败的追逐,显得更有耐心,一点点走向宜和。约有十丈,谨慎的母狼蹲坐,小狼有样学样,母狼熟悉狼烟花的味道,耐心等待着眼前的猎物失去气息。
她看着小狼的眼睛,忽然心生怜悯,这是一个母亲带着它的孩子找猎物。那双绿眼睛除了阴森,竟然还有一丝温暖。再看一眼远方,依然没有身影,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松开紧握的手,狼烟花滚出去。她缓缓闭上眼睛。
风中传来人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母狼往前走了两步,又蹲坐着。小狼兴奋地跑到宜和面前,围着它的晚餐转了好几圈,被母狼低呜唤回。又过了一会儿,母狼判定眼前的猎物彻底没了危险,饿极的它下定决心,朝宜和走去,小狼兴奋地四处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