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是大雨将至。
黄家余坐在茶楼窗边,望着窗外,一杯茶凉透。
街上忙着收拾东西的摊贩,从田里牵着牛往回赶的农人,还是些并不着急的孩子,在大人的叫骂声中磨蹭着往回走。
风吹着幔子呼呼作响,黄家余送了一口茶,嗓子发哑,呛得直不起腰,管家过来帮着拍背,好一会儿,他才脸色乌黑地顺过来,靠在宽大的圈椅上。
商海浮沉多少年,黄家余罕见担忧,此时脸色比天色更阴沉。
“家主,起风了,咱们还是回去等三少爷吧?”
黄家余摇头。
自昨日夜半惊醒,他有预感,儿子出事了。
是夜,黄家余亲笔书信三封,一封随金鱼令送到金陵,一封秘送扶阳王府,另外一封则令管家亲自交给思思。
门外马蹄声疾,黄家余听着哒哒声,来到后院三姨娘处。
院门深幽,只有来到这里,他才能安下心来,三姨娘唤了声你来了,就起身准备茶歇去。等她回来,疲惫的黄家余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南宫千化身黄维正坐在醉春烟,等着来人。
而真正的黄维则戴着南宫千的面具,被墨玉穿了琵琶骨囚在水牢。他在剧痛中昏过去,又在冷水中醒来。
墨玉得到的命令只八个字“受些苦,三日后释放”。
深夜,宜和与邱行终于摸到地牢处。此处是个水潭,二人绕着转了一大圈,邱行推测水潭下面或与地下河相连。
邱行武功好,负责接应断后,那么只能宜和潜下去。
宜和自幼时落水,对深潭就心生恐惧。
此时正面色惨白的站在潭边,夜风吹在脸上,浑身湿透,一想到阴冷的潭水,四肢都是凉的,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一横,眼睛一闭,跳入寒潭。
怕水的人一旦落水,但四肢不听使唤,慌乱中她听到母亲说:“宜和别怕,伸开手,慢慢……”
冲出水面时,她已临近窒息。水光泪光中,远处火光中似乎有个人影。
黄维听到水响,眯起眼睛看到是一个人,地下河水流湍急,来人被冲下去,又奋力游上来,精疲力尽地躺在河沿边喘气,他才看清,那是宜和。
宜和爬起来,走向南宫千,汨汨鲜血黑的红的将他的蓝袍染尽,两只巨大的铁钩穿进肉里,看得宜和直打颤。
“南宫千……”
她跑过去,紧紧抱着他,在他面颊轻轻一吻,一眼水光。
黄维瞬间失神。
“我该怎么办?”宜和问话才将他拉回现实。
黄维教他拔下自己的发钗,拔开是一根尖刺,顺着铁链的接口处,拆开即可。
“啊!”
“你不要叫!”宜和松开铁链的同时拍了他一巴掌。
“我的意思是……”见他痛苦地咬着牙,宜和慌了。
“没事儿,你拆,我不说话。”黄维忍着脸上的火辣和肉里的生疼。
约一盏过后,宜和才拆开一侧,黄维见她十指淋漓,自己忍着痛拆开另一边。宜和迎上去撑着他。
寒潭,黄维终究是游不过,两人只能顺着河岸往处走,试着找出路。
宜和走在他身后,不觉眉头紧锁。
一出山洞,还未等黄维站稳,宜和一个健步将黄维抵在山石上,戒刺锋利的贴着他的脖子。
“南宫千呢?”
“我不就是南宫千?”
“说实话,否则本宫杀了你!”
“王妃可杀过人吗?”
宜和尖刺入肤。
“我是谁,你揭开面具,不就知道了。”黄维至此仍是笑脸。
宜和揭开面具,是黄维!
“黄三公子?!”
“正是在下。”
宜和赶紧松开他。
“那南宫千呢?”
“我带你去找他。”黄维擦着脖子上的血,笑着回她。
重伤之后,举步艰难,宜和搭过胳膊半扛着他往前走。
追!
黄维顾不得伤,带着宜和奔跑,钻进密林。
一声利箭刺过,黄维抬手一把将宜和护在胸前,顺势滚到路边草丛里。
宜和的一声尖叫被黄维捂下。
同时,黄维咬着下唇,疼得面色狰狞。
“王妃,我若被发现,黄某必搏命为你留一线生机,你一定要凭轻功逃出去。”
宜和摇头。
一队人马匆匆赶来,黄维贴近宜和将她压得更低。
一杆长枪贴着黄维的胳膊刺过,他紧咬牙关,青筋暴起。
终于,外面声音渐远,一股黑血从他嘴角流出。
“黄三公子……”
“转告……转告南宫兄,照顾……照顾我父母。”说完,倒在宜和旁边。
“黄三公子!”
宜和强迫自己镇定,撕了衣衫替他包扎,他的胸前已不再流血,替她挡下的箭头刺进后背,皮肤已发黑。
万幸,那群杀手并没有折回来,宜和连抱带拖,将黄维拖到山腰一个小村的广场前。
“救命啊!快来人救救他!”
宜和嘶喊着,引来几个妇人过来查看。
“哟,这还有救吗?”
“哎呀,天啊,咋伤成这样?”
“这是什么人啊,怎么伤成这样?”
“婆婆,村里可有医者,能施以援手?”宜和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村里人只是采些草药,并无医者。”
“识得草药,能救人即可。”
“哎哟,这……”
“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帮帮我吧。”
“王逊家的,你男人能治不能?”一个小伙子,提醒众人。
“伤成这样,怕是死了吧?”
“公子,您说王先生能救,烦请您请他!”宜和看着那小伙子,被人叫“公子”吓得他口吃,红着脸应了。
黄维已摸不出脉博,宜和心急如焚。
刚才那个小伙子把王逊拉过来,王逊怕是有八十了吧,连呼带喘,他的夫人心疼地过去迎,责骂那年轻人不知轻重,人没救下,倒是把自己老头整死了。
“救不了了,姑娘。”王逊号脉又扒开眼睑,一声叹息。
“先生,您还没试呢?”
“不用试了,他已经到鬼门关了,清溪柳家或可捡他一条命回来,咱们这里是救不了的。”
“万求先生一试。”
“姑娘,好生找个地方,替他擦试,埋了吧。他已药石无医,多少名贵药材也救不回来。”
听到药材,宜和拔下发钗、珠环、玉镯、戒指,通通捧在手心里,扑通一跪。
“求先生圣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您了……”说罢,咚咚磕头。
王逊五味杂陈。
“哎,他睁眼睛了!!”一妇人惊喜喊道。
模糊中,黄维看到宜和正向一老者叩首,旋即晕过去。
“先生,他还没死呢,医者仁心,您当真可见死不救吗?”
“他是你什么人啊,老夫年事已高,怕是真没这个心力。”
“他……他是我夫君,烦请先生只管尽人力。”
宜和听出了王逊的担忧,谎言以对。
王逊四十七岁那年,因下错药,害得一小儿耳聋,便发誓不再行医,来到这小村子采药为生。村民大多是药农,小病自医,大病去城里,这里自然更用不上他。
清洗过后,才发觉是个好生俏俊的后生,跟自己在山外谋生的小儿子怕是差不多年纪,老婆婆顿生怜悯之心。
黄维流血过多,又中了毒,当真棘手,好在山中药多。
王逊与婆婆年事已高,拔了余毒,已经满头大汗,最紧要的是头三日,若是能缓过来,尚有一线生机。吩咐宜和每两个时辰灌一次药汤,换一次药,切不可大意。
宜和俯在黄维身边耐心地煎药守着。
“老婆子,那后生是受的刑,怕是来者不善啊。”
王逊扶着婆婆往屋外走。两人无言。
“救他吧,了你一桩心愿。我去给儿子带话,咱们搬出去。”
王逊感慨地看着自己的夫人,握着她不再柔软的手,浅浅一笑,眉目有情。
玉园里,黄家余得到邱待的死讯,浑身一颤。
宜和只知道南宫千与黄维为友,却没想到他们是可以托付家人的朋友。树林里若真是南宫千,那么此时躺在这里生死不明的就是他了。
可是他乔装成南宫千做什么呢?南宫千又去哪儿了?一脑袋的疑问无处作答。
捱过第一日,宜和已疲惫至极,婆婆接过药炉帮她熬药,让她专心照顾黄维,宜和感激不尽。
实在赶不走瞌睡虫,宜和看着桌上的线香来了精神。她用红绳绑紧左手食指和中指,线绳中间插着线香,一柱香尽,刚好两个时辰。
黄维的呼息从急促到深长,这是他慢慢好转的迹象。
香灰落了一层,一点红烫断细线,直到烧到手指,宜和才从烫痛中醒来,拼命甩手,嘶嘶吸气。
她一边吹着手指,一边去拿药罐。
喂完黄维,她才起身用冷水冲手,刚才那颗晶亮的水泡破溃,冷水刺骨疼。
四处寂静,空中星子几点,山风阵阵,宜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骨头疼。也不知道南宫千现在怎么样了。
看着烫破的食指,宜和换中指和无名指绑线,再次沉睡。
东方初白,公鸡鸣唱,黄维从长长的一觉中醒来,眼睛适应了周围的亮光,看到宜和趴在他床边,脸儿对着他,额头红印还没退完,左手捏着他的寸关,保持着切脉的姿势,右手手指间一根线香还余两寸。
黄维尝试抬头,前胸后背剧痛袭来,冷汗直出。
他想抽出被宜和握着的手,胳膊已不听话,他尽力一寸寸挪到宜和手边,轻轻捏住燃烧的香头从她指尖取下,直到熄灭才扔掉。
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黄维已感觉到后背有血汨出。
他静静地看着眼圈儿浮肿的宜和,她的指尖几处燎泡破溃见了粉色的皮肉,可见她是一直用这种傻方法守着自己的,心中隐隐愧疚。
也不知道南宫千怎么样了,但愿他一切顺利。
宜和梦中惊坐起,指间线香已消失,回头看是黄维正歉意地看着自己,她赶紧起来去摸他的脖子,才发觉多余,坐回原地,虚惊一场。
“你醒了!”还他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多谢王妃救命之恩。”
宜和笑着看他,替他掖好被角。
“你的手赶紧去处理,留下伤,黄某……”
“我睡会儿。”说完趴在他床头歪着头闭上眼睛。
“好。”
只一会儿,宜和习惯地去找他的手,握在手里。
黄维侧过头看着一瞬入睡的宜和,回忆起她从寒潭破水而出,只身来救他,还有她跪在众人面前为自己求一线生机的画面,一股绵长的暖意袭来。
还有那个错了的吻……
婆婆早起,发现黄维已经醒了,赶紧去向老头子报喜。两老人站在床前,看着满面春风的黄维已经坐了起来,只是手还被他身边疲惫睡去的小娘子握着,感叹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又过三日,黄维已能下地走路,王逊犹豫着开出药方,让他们去城里也要安心休养。
二人已身无长物,唯有深深叩首,感谢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惜。
“后生,往后啊,要好好疼惜你家娘子,她为你可是什么都不顾了。”婆婆笑着扶起两人,把宜和之前给的钗环还给到她手上。
宜和推辞不过,只得离开后又折回,留下财物。二人消失在山林中。
两人回到清河又过两日,离墨玉抓到他那天,整整八天了,死生一回。
玉园无灯,也无人,四下漆黑。问了左右邻居,才知道院子里已有好几日不见人进出,也很奇怪。
黄维二人,向对面客栈借了车驾,朝城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