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时隔一月,南宫千来福恩寺上香。从前都是他一个人,今天携宜和同来。
住持尘空大师依旧在山门前迎,见来的是两个人,吩咐小沙弥回去通知藏在后院的漠奴母子。
南宫千上香听经,需在寺里盘桓一日。宜和便在寺里四处闲逛。
福恩寺是山中小寺,前后两进院子,宜和往里瞧了一眼,像是僧人居住的地方,便不好进去,折身回前院。有香客来求签,她就蹲在旁边听僧人释签。
用过斋饭,宜和转来转去,也没什么新意,到佛堂角落靠墙坐下,盯着一排排的灯,灯芯随风左右摇晃,火光跳跃。
“王妃怕是等急了。”
讲完经义,元空好心提醒。
“她很擅长一个人找乐趣,不会着急的。”
福恩寺是南宫千心里最后一块净土,尘空于他亦师亦父亦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南宫千知道,他在达的路上,是血腥,是谋断,所以一直闲云野鹤。
此番求去,实则以退为进。他是归了祖庙的扶阳王,这辈子都不可能“穷”,更何况他娶了宜和。
午课已过,武僧尘定到佛堂添灯油,敬香。
远远但看到一女子,抱着灯油坛,执长勺挨个儿碗里添油。
“不知施主添这许多灯油,向佛祖求的是什么?”
“只是添灯油,并无所求。”宜和添满最后一碗,放下长勺,回首见尘定仍执佛礼,回礼。
“那施主可知,这灯油尽了,便是心意已达,再添灯油是何意?”
“嗯,许善男信女多求一些,佛祖也会应吧?”
“我佛无量。”
宜和道别。
二人擦肩时,尘定看到她头顶上有团白雾。佛相庄严,此不洁之物竟能随她进佛堂?尘定指开天眼,那团白雾消散。宜和往山门去,白雾又渐渐凝聚。
尘定心中大骇。
“施主!”尘定一步跃去,白雾消散。
宜和回身。
南宫千与尘空走到前院,尘空也看到宜和身边的雾气,结法印。
待尘定近身,宜和看着急切切的尘定。
“方丈,这位女施主添了许多灯油,广结善缘,还请方丈破例赐佛珠一颗。”尘定向尘空处行礼。
尘空应允,南宫千连忙推辞。
看不清尘空的手法,他已从项上取下一颗佛珠,屈身双手奉上,宜和收下。
她仔细端祥着这颗珠子,并无异常,便将佛珠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施主当真无所求?”
宜和笑了,回他:“我已极荣华,顶富贵,师父说我‘舍一身,换万家灯火团圆,是功德无量’,在下也不希望永生,实在没什么求的。”
“善哉善哉。”
众人道别。尘空与尘定立在山门,两个小沙弥在山脚处立下法障。
“孽障!!”尘空声如洪钟,周山彻响。
突然山风乍起,风雨欲来,一团白雾疾疾地冲向二人,近身时却犹豫不前。
“你早入轮回,却不渡忘川,始终缠在她的身边,你可知爱之却害之?”
白雾由淡转浓,转乌黑。
“人生七苦,她受全之时,便可脱离苦海,得大圆满,你又何必执着?”
黑雾缓缓落地,于二人的往生咒中,渐渐消散。一道金光落地,光雾中仿佛可见一妇人离去的背景。
“方丈,该回山了。”
“尘定,自即日起闭关。寺中大小事由你接管。”
“方丈,您渡了她,为何还要闭关?”
“自渡。”
山脚下,南宫千扶着宜和上车。一妇人拉着一个男孩儿跑到宜和车驾前跪着。
“什么人?!”护卫执剑挡在二人面前,南宫千架着宜和下来,将她藏在身后。
“老爷、夫人,给条活路吧?求求您了!”那妇人胡乱缠些粗布,裸露的皮肤和布条一样,已经脏得看不出来颜色。
“要饭别处去!”护卫见是个要饭的,吓斥着。
“慢着。”南宫千看到那个惊恐的孩子,从袖兜里取出一块碎银,递给护卫。
“拿去。”
如尘空所言,妇人在南宫千和宜和的眼里看到了悲悯。那是她的一线生机。
“我不要银子,求老爷夫人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说着,拉起跪着的男童,把他往前推。
护卫奔向前,挡住孩子的路。
“大胆刁民,还不退下。当心刀剑不长眼。”
孩子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噙着泪转身望向妇人。
“快走!你走啊!!”妇人咆哮。孩子哇一声哭了。
“你是什么人?”宜和走到前面。
这个女人,面色黝黑,嘴唇干裂,一双清澈凹陷的眼睛落在皮包骨的脸上,有些吓人。
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妇人连忙起身,拉着她的孩子向前冲,被护卫架住,一把推倒在地,四仰八叉,摔倒的瞬间,还不忘把她的儿子护在身前。
“不许动粗!”
“夫人,他们应该是漠奴,属下怕他们伤到夫人,咱们还是赶快离去。”
“我不害人,我不害人。”
那女人听懂了,爬起来跪着,高举双手,男童也学他,举起瘦小双手。
“我们是漠奴,这是我儿子,我男人被选中参加人猎。我得去救他,求老爷夫人,收留这个孩子吧。”
“我们怎么能收留你的孩子?”
“他是干净的,贵人请看,”说着扒开孩子的衣服,“没有伤疤,也没有奴隶印。求两位贵人把他当条狗、当只猫养着吧,给口吃的,能活命就行。”
她在托孤。
男童小声说着什么,换来妇人严厉的喝责。
男童一边哭一边大声嚷嚷,那女人便连打带骂。
“别打了别打了,你打孩子做什么?”宜和看不去了。
护卫将妇人拉起来,小孩儿抱着母条的腿,那女人一脚将他踹开,宜和过去要扶起他,倔强的孩子用力推她,南宫千赶过来,一把提起他破烂的领子,将他拉起来。
“这是你儿子,我们怎么能收留,若真是遇到难处,多许些银子给你,好些生活。”
“夫人大善,若两位贵人真的不愿意收留他,那能不能肯请两位帮我照看两天。就两天?”
“人猎何其惨烈,你男人若真的参选了,你一个女子,怎么能救得了他?”南宫千面色凝重。
“救不救得了,总得拼命一试不是?”妇人最后挣扎,说罢苦笑。
“好,我们收留他两天,希望你男人能搏出前程,你们再回来接他。”南宫千松口。
妇人如释重负,欢喜咧嘴,胸膛起伏,朝二人伏地跪拜。
礼罢,腾身而去,好俊的功夫,护卫相视惊叹,一身冷汗。
男孩挣脱南宫千,朝母亲离开的地方跑去,一边哭一边喊。
南宫千与宜和不知道该不该追。
“为什么西漠还有奴隶?”
南宫千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孩跑出去数百米,被石头绊倒,扑起官道上一地灰,南宫千吩咐护卫过去看看。
已经远去的女人又折身回来,拉起他的儿子,跪在他身边,指着南宫千夫妇,仔细说着什么。
护卫害怕是调虎离山计,远远防备着。
好一会儿,男孩似乎听懂了,冲母亲摆摆手,三步一回头,坚定地朝这边走来。
“你母亲跟你说什么?”南宫千问他。
“娘亲说二月三十一,她就回来接我。”孩子一口生涩的汉话,仰着脸灿烂一笑,一点也不在乎刚才挨了母亲的打骂。
不懂的人期待,懂的人悲哀。
是夜,南宫千吩咐谦叔把这个孩子洗干净,拉城儿过来。
南宫我城惊奇地打量着这个男孩。
洗干净了,是个漂亮的孩子,黑瘦却精神,他也不怕人,同样打量着白净的南宫我城。
“我是南宫我城,你叫什么名字?”
“元也。”
“姓元吗?不是姓南宫吗?”
“我没有姓。”
元也看着疑惑的南宫我城,来了西漠京都,他才看到白胖的同龄人。
“这是阿爹给我生的弟弟吗?”南宫我城,拉着元也的手,走到南宫千面前质问他。
“他比你大。”
“可是……没有我高呀。”南宫我城悄悄抬起后脚跟,略略高出一个指头。
“你站好,别抬头。”南宫千按着他肩膀。
看他高出自己两个指头,南宫我城撅着嘴。
“他是南宫元也,我哥哥?”
“他是谦叔远房的侄子,不姓南宫,姓刘,叫刘元也。”
“谦叔姓刘吗?”
“城儿。”
“那我去问谦叔。”南宫我城拉着元也出门。碰到母亲,再问一遍。
“谦叔姓刘,跟母亲是一个刘。以后,他就是你的朋友。”
“他是书上说的有朋自远方来的朋友?”南宫我城歪着脑袋问。
“对。”
“你好,我是南宫我城。”南宫我城执礼。
“你好,我是刘元也。”城儿教他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