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一家小店里来了一对男女。两人进客栈的时一身尘灰。
看着二位不像是有钱的主儿,富态的老板娘略嫌弃地看着那个男人说:“小店住宿,先付后住,不赊不欠。”
扶着男子的女子安顿他坐下,这人似乎有些不方便。老板娘更嫌弃了。
“老板,一间上房,两床铺卧,住三个月。”女子显出疲态,嘴唇泛着白皮。
“包普通饭食十五两,不包十两。”老板娘打量她的同时递来一碗茶。
“多谢。”女子一饮而尽。
钱袋抖在柜台上,碎银、铜板仔细数了数,还是不够。
“不到十四两,我们一日一餐可以吗?”女子将银子铜板全推过来。
“这里可是京都啊,姑娘,十五两本就是只有一餐,再还些价,就没有吃的了。”
“一餐?”
“听口音,你们是南方人吧?我可以管一荤两素,米饭两碗。”
男子敲敲桌子,子女赶紧过去。
男子伸手,食指中指搭在她唇边,拇指按在喉咙处。男子听懂了,拉过她的手心,写了几个字,点点头。
“不知远方谁是客,且饮故人酒一杯。我家主人说,将这句话送给当家的,换一日两餐。”
“他已经死了,要酒喝,地下去找他。”
她胖胖的脸上,冷若冰霜。
“如此,打扰了。”
姑娘转身,那男子仿佛已经知道被拒绝,起身等。
“把你们的钱拿走。”
碎银铜板散落一地,叮叮当当。
“主人说,送给故旧傍身。”
二人出门,消失于人海,老板娘怔怔地出神。
即将黄昏,二人身无分文,只得往郊外的山神庙赶去,希望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地。
江楚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宣家两兄妹还在南盟,望江楼是南盟情报中转站。那时候的她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跟他们一样闯荡江湖,快意恩仇。
风香和月桂带着信物和宣卫宁回来的时候,望江楼已消失十余年,辗转联系到哥哥江震,江湖已风云变幻。
南盟分崩离析,看似强大的大小门派在朝廷镇压中惨败,部分人被抓,直到宜和出嫁才被释放,一部分被招安,为朝廷效力,更多的人隐姓埋名,消失于人海。望江楼处于风暴中心更是惨烈,幸亏哥哥早有筹谋,二人逃了出来。
宣卫宁找到兄妹二人,江震执意离开江湖,远离纷争,江楚却一心要跟着他们重振南盟。为此,兄妹二人争得不可开交。
正值此时,几路人马找到他们,江震掩护他们离开,躲进南盟基地十六窟,不幸的是风香月桂没能完成使命,死在黑甲人刀下。
江楚便一路护着宣卫宁北上,直到金陵。他一路调息,于无人处,宣卫宁已可与她腹语。
二人走在出城的土路上。
“大侠,我们可身无分文了。”
“我知道。”
宣卫宁读过她的唇语,放下手,沉思着。
江楚拉过他的手,继续说:“你已经到了京都,为什么不去找公主呢?”
“等。”
“等什么?”
“等秋猎,南宫稷出错。”
“南宫稷?”
“是。”
“他出错,与你见公主有什么关系?”
宣卫宁跟他解释不清。
且饮故人酒一杯,只待这句话送到,西漠几路人马都将躁动。
身后一驾马车绝尘赶来。
京都街上,漠奴突然多了起来,他们或被主人用铁链绳索牵着,或三五成群,四处惹祸。
西漠百姓已经生得高大,大多漠奴人的体格较西漠百姓强壮一些。街上有他们出现,说明南宫敬敏来了,而且多年不见的人猎重现。
西漠奴隶盛行,这些人因战争或饥荒失了土地、也不配拥有姓名,京中不许蓄奴,蕃地不管。南宫敬敏已有许多年不进京,此次天家幸事逢秋猎,他们要住到九月才回封地。
京中管戒放松,外地的奴隶贩子,拉着一车一车的奴隶在人市叫卖,镖局、小贩、商队甚至店家都到人市寻些合适用的人。
人市有普通叫卖,可讨价还价,买来做些力气活儿,给口饭吃就行,当牲口用;斗兽场则吸引更多人下注,由赌场经营,两两搏杀,众人经过车轮战,获得头三十名的人可进入秋猎,活下来的都可脱奴籍,被权贵收下。
南宫敬敏带漠奴进京,也有试探的意思。漠奴在封地,可当下等兵士,能进京都的,就成了暗探,因为他们的亲人都扣在南宫敬敏手上。
门外是别人的生死,屋里是宜和日子。红若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这次回来,感觉她们分开了一百年。城儿已开蒙受课,院子里只她们两个。
南宫千脸色煞白地冲进后院,宜和正在裁衣服,有城儿的也有他的。
宜和抬头看他站在门口,放下东西,起身迎去,履行承诺——给他一个拥抱。
还未走到他身边,南宫千一把将她拉往门外。
“南宫千!你干什么啊?!”
红若见状赶过去拉扯。
“吐出来!!”南宫千捏着她的脖子。
宜和连呕带喘,终于弄明白他的意图。
南宫千一念成魔。
红若连咬带打,高声呼唤引来谦叔。一众小厮得了谦叔指令,抱的抱,拉的拉,才把宜和从南宫千手上救下来。
“你给我吐出来!!你吐出来!!”南宫千被众人拦着,伸着手还要抓她。
宜和在红右怀里,干呕喘息。脸色通红,白皙的脖子上一道骇人的红印。
南宫千一向自律,情绪轻易不外泄。
“殿下,无论发生何事事,还望三思,王妃只是一介弱女子。”谦叔挡在宜和面前,看着南宫千眼里的愤怒、忐忑和绝望。
“谦叔,你带他们下去吧,我与他有话说。”宜和绕过谦叔,想走到南宫千面前。
“王妃,殿下也许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您千万不要跟他置气。”
“不会的。”宜和笑着安慰他,也示意红若离开。
南宫千呆滞地站在那里,一股绝望蔓延开来,他紧抿的薄唇在抖。
宜和走到他身边,揽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我没事的。”
“你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吗?”南宫千嗓音沙哑。
“知道。”
“知道你还喝?”
“不苦的,我加了许多糖。”
宜和想松手,却被南宫千紧紧扣在怀里,悲伤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头,好冷。
宜和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由他抱着。
宜和拖着南宫千进了屋子,端一碗热茶给他,才发觉他手心冰凉。又把他送到榻边,拉过被子包着他。
“我都喝了许多天了,怎么可能还吐得出来。”宜和试着缓和气氛。南宫千才回忆起来,黄维见到她哭的时候就是她刚从宫里出来,孤身一人,又怕人发现,藏在人群里哭,该是多么绝望。
“我想抱抱你。”
南宫千越想越心碎,他至亲的人一遍遍伤害他心爱的人。
“今天的已经用过了。”
话音未落,南宫千跪坐在那儿将宜和拉进怀里,一行泪滑进宜和的衣领。
宜和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
“药不苦,我也不疼,没事儿了。”
“对不起,阿诺,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机可乘。”
宜和努力挣扎情绪,安慰他。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娶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么麻烦的一天?”宜和藏起眼里的水光,拉开南宫千,捧着他的脸笑问。
见他呆滞不说话。
“药不苦,真的,我加了许多糖。你别难过,我心甘情愿的。不过也说不准那老太太是吓唬我们的。另外,我还答应她让阿史那进府,不过上次我问过了,你不愿意。我会找机会回了。”
“南宫大人。”
“在。”
“他们其实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别担心。床头柜子里我留了遗书,万一,我说万一我还没等够三年,有什么闪失,不会怪你的。也不牵连你们西漠王庭。”
多绝望的人,才会在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写一封遗书。
南宫千陌生地看着她。
“怎么了?”
南宫千靠在她肩头。
“我在安慰你。”
“你安慰的我心里好堵。”
宜和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别哭啊,我不会安慰人的。”
是夜,南宫千去了书房,坐到天亮。谦叔拿来朝服,提醒该上朝。
南宫千快速换好,来到宜和的房间,拉起她,拍拍脸。
“阿诺,起来了。”
睡眼惺忪的宜和看着南宫千,生无可恋。倒头要睡,被他拉着胳膊。
“南宫千,你要干什么呀?”宜和三分睡意,七分怒气。
“起来,我们上朝。”
宜和连踢带打。
“你上朝拉我做什么?”
“从今天起,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南宫千松开她,拉走被子,扒出衣服。
“啊?”宜和蜷缩成一团,惊奇地问他。
“这个扶阳王,我不当了。我们走。”
“什么?”宜和醒了一半,惊坐起来。
“这个扶阳王太窝囊了,谁爱做谁做。”
“我没什么事啊?”
“我有事。”
宜和看着天色微亮,再看他一本正经的脸,彻底清醒。
“不必如此。”
“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女人动不得。”
朝堂之上,南宫千携宜和进宫面圣,当庭要求罢官。朝臣震惊,南宫敬堂一声喝下,斥责南宫千狷狂。
南宫千神色自若,不申辩,不妥协,只求罢官。
两相争执,萧皇后打听到太后赐宜和药。一面是性情古怪的母亲,一面是受天大委屈的儿子,南宫敬堂爱惜他孝子的名声,罚南宫千夫妇跪小祠堂,禁足府中一月。
一月之后,南宫千带宜和再次上朝。
二人车驾刚到宫门,见来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小黄门飞奔去禀报。
渊明殿里,父子二人详谈直至夜深。
次日圣旨下,扶阳王以下犯上,罔顾人伦,不受教诲,着削亲王衔,贬为郡王,迁南平郡好好读书,重学孝义。
南平郡正是南宫敬敏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