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若离府已经半旬,昨天有信回来,让宜和放心,宜和让来送信的小厮带些银两回去,告诉她安心处理,不必着急。
红若没什么亲人,被舅父舅母养大,他们在金陵,又似乎长年有病,等着红若的月钱开销。宜和觉得自己关心的晚了,怎么没记得临走的时候让母亲关照一下他们,肯定是遇到了大难处,才这样千里迢迢寻亲。
小厮送信回来,看着三千两银票,红若心里五味杂陈,靠着柴门思索。
“公主带了什么来?”布衣荆钗的一位妇人,接过书信,抖落开有银票,她对银票似乎不感兴趣,仔细研究回信。
妇人女生男相,粗大而变形的指节,一双倒三角眼,不怒自威,她正一遍遍细细地抚着书信,好像能从纸里捋出什么。
“言辞关切,又是手书,雾儿,你在公主那儿,得到信任了吧?”明知故问。
“得到了。”
“那就好,别让她发现。你也别被她这些虚浮的好处蒙蔽。”
“是。”
红若跪下,长辈严厉训话,晚辈需跪聆。
灶塘里火舌舔着锅底,妇人毫不犹豫地将银票塞到灶塘,火舌迅速卷起青烟。
“舅母!”红若跑过去,用拨火棍从灶塘里只掏出几根细柴,散落着红的黑的炭末。
“我们丁家,永远不受他们刘家一分一毫。”妇人揭开锅盖,撇开浮汤,从锅底舀出一碗稠些的粥,将剩余的滚水与米浆匀一匀,一分为二,她与红若一人一碗。
“这些银两至少可以救舅父的命。”红若咆哮。
“你舅父在你们丁家被灭门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老妇人面无表情地喝下自己那碗滚粥。
“舅母!”
妇人没有理她,拿起灶台上一只乌黑的糖罐,舀一点,又倒一些,再加一点,如此反复,最终下定决心,将罐子倒扣,一粒粒红糖落在粥碗里化成棕红。
西厢里,一个皮包骨的老人,半卧在竹床上,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
红若坐在门口,看着没有星子的天。
看到这个干瘦的老人,老妇人不见波澜的三角眼里透出一丝光。
“五哥,这是碗甜汤,放了许多糖,你尝尝。”
老人摇头,哪怕只是轻微晃动,已是费劲,喉头剧烈抽动。
“五哥,你尝一尝,真的甜。”妇人熟练地抱着他拍背,不死心地再舀一勺递到他嘴边。
“红若……”老人昏黄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
“五哥看到红若了?”
“嗯。”
门边有个约摸两三岁的孩子,妇人顺着他的眼光,似乎也看见了。
“红若让五哥喝甜粥嘞。”
“好。”
细细吹,慢慢喂,老人喝了小半碗,便再也没有力气吞咽。
“红若……红若,别走……”
老人挣扎起身,慌得老妇人将碗扔了,跪在地上架起一把骨头的他。
红若听到响动,夺门而入。
“不许进来!他今夜要走了,你不是至亲,跪去门口。”
“舅母!求您让我再看看舅父。尽最后一份孝心,送他一程。”红若呜咽相求,不住叩头。
“不必。”
“他是我舅舅啊!”红若跪地,膝行向前。
“出去!!”妇人愤怒回头,眼里是恨毒。
“华娘……”
“哎——”老妇人激动地身子发抖,长长地回应一声。
将老人放平,老妇人喜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一声声唤五哥。
疯了二十多年的五哥,看着眼前女子,悲从中来。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醒着的时候,不得不一再悲伤地确认,院子里洗衣的是她,替人挑担的是她,灶头煮一碗薄粥的也是她。
老人抬起,理她灰白的头发,一丝一缕。
“五哥对不起你。”
妇人含着泪,摇头。
“我刚才看到红若了。”
“五哥好福气,华娘没梦到昭儿,更没看到红若。”
他们在思念自己的孩子,那个替自己死去的小女孩,她才叫红若,红若心如刀绞。
“华娘。好想……好想听你唱歌啊。”
老妇人站起来,抬头正衣襟,突然足尖一转。
豆灯拉长影子映在墙上,她虽舞技生疏,一招一式还在;风华不及当年,神韵从她长年愁苦的脸上展开。舞他们初相识,舞他们连理枝,舞他们风光无限,舞他们门庭破落,舞他们曲终人散。
“华娘,别恨刘家,也别恨丁家,要恨就恨我吧。”
过了二十多年,五哥一口气说完,不等她回复,就永远闭上眼睛。
呜咽变嚎啕大哭。
老妇人将一肚子委曲尽数倒出。
丁家覆灭之时,她的红若在丁府玩耍,被当成太尉的小女儿误杀。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冲进去要救他的妹妹。
救回来的却是太尉的孩子,他的儿子受极度惊吓,病势绵延几年,也先她而去。
最让她崩溃的是,一向只读书的五哥在失去孩子们之后,一夜疯了。
舅母越数越狂,最后逼红若立誓,亲手将宜和送到皇帝身边,杀死在他面前。
丁家覆灭的时候,现在的红若比真正的红若还小,红若多希望当年昭哥哥救下的不是她,如果是那样,就不用背负别人的仇恨,替别人活着。
舅母钝刀杀人,逼她延用女儿的名字,记住仇恨;不接受她的一丝一毫,让她不能赎罪;一步步筹谋,把她送到宜和身边。
昏黄的月亮已落下,旭日初升,是人间新一天。
舅父疯了之后,手里时刻握着要送给儿子一枚玉蝉,拇指内卷,经年累月,手已变形。
舅母在他走后,扒出玉蝉,变卖了,又坚持火化,将舅父的骨灰盒背着,拄一根棍,跟来的时候一样,沿途乞求回金陵。
她要在金陵等着红若兑现誓言。
红若跪在长亭,看着舅母消失在路的尽头,变成一个黑点。
她松了口气,紧紧盯着路的远处,深怕她又回来。
呆了两个时辰,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了,红若累极,一步一步回扶阳王府。
宜和在院子里清东西,听谦叔差人通报,说红若回来了。
她跑出院子,往门口赶。
一身憔悴的红若。
宜和不自觉地停下来,慢慢朝她走过去。
红若噙着笑,大步走向她。
“你都瘦了。舅父病好了吗?其实你不用这么着急回来的。”宜和拉着红若的手,她称呼的是舅父,俨然红若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公主,我舅父已经好了,舅母已经带他回金陵了。”
“这么快?怎么不再多留几天呢?也好生休养几天。”宜和拉着她往回走。
“他们金陵住惯了,在这儿反而不习惯。”
“也是,不过你别怕,我跟母亲去信了,让她多照料些舅父舅母。”
红若看着一脸天真的宜和,心生暖意,不过一瞬。
宜和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银两够吗?此去金陵很远的,要不要差人追去送些盘缠?”
“公主,三千两已经很多了,够他们下半辈子呢。”
“够了就好。红若你快来,看我给你留了什么?”
宜和拉着她进卧房,打开食盒,还有七块小姓酥。她拈出一块,得意地在红若眼前晃。
红若还没反应过来,宜和已经喂到她嘴里了。
“怎么样?是不是金陵南巷坊的味道?”
嗯嗯,红若使劲点头,狼吞虎咽,憨厚模样。
“慢慢吃,还有还有。”
宜和将自己的茶碗递到她面前。
有许多苦的人,哪怕一丝甜,就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