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罗哥十指粗壮如柱,琴弦抹捻,却仿佛生灵。
第一声过,元恪落下的心陡然升起,东罗哥将内力注入琴弦,声域宽广,宜和的琴声很难传出去。
宜和迟疑一下,说好了文斗,还敢用内力,真小人!
南宫千停下脚步,仿佛不经意般,将手搭在台边,驻足而立。程枫也悄悄走到另一侧。
于琴声婉转之处,宜和高亢入局。
天人一境,花草鱼虫皆为和声。东罗哥琴音沉稳,气势绵长。宜和巧妙地于各个停转处,用高音迫他沉下。
世间没有完美的曲子,任何一首曲谱都能找到可更改之处,难得是改得严丝合缝,别有意境。东罗哥有些得意遇到这样一个对手。
外人听来,二人琴声缠绵,难舍难分,浅唱低吟。却不知宜和忍着一声声琴音压迫之痛。
一股内力涌向宜和身体,疼痛忽然不见。她抓住时机,飞向阙楼,死死控住东罗哥的琴声。
东罗哥也追上去,南宫千与程枫紧跟其后。
春秋梦长,无论东罗哥怎么发力,都不得不拜服宜和。
曲调始终为宜和所控,他几番挣扎,最终感慨知音难觅,罢了罢了。
风华绝代的宜和立于高楼之上,发丝纷纷,听到东罗哥琴音相和,她明眸皓齿,真诚一笑,指下翻飞,感激他的放弃。
最后一音送出,人群里传出山呼海啸。
“从不曾听说王妃是音律大家,今日一见果然不失皇家风范,那你师傅是谁?”
“大家不敢当,因为学得不好,师傅不许我自报师门,还望先生见谅。”宜和执礼,宗先生曾经教导过她。
“你若不说,我下去之后就揭露你借助他人之力的伎俩。这场比试就算不得数,林文宥他还是得做我的傀儡身。”
“听您琴音,不像市侩之人。”宜和疑惑。
“人有多面,刚好我东罗哥八面玲珑。你要不要赌?”东罗哥激她。
“宗先生,我师傅是宗瑞山。”宜和看了一眼台下,黄思思与林文宥相拥而泣。
“宗蒲?”
“正是。”
“哦,原来是他啊,那老夫输得值,输得值。”说罢拂身而去。
难道这个人还认得师傅?
南宫千抢先一步,将宜和拉到身边,仔细检查一番。程枫伸在空中的手,尴尬落下。
这是春朝节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旁人搅局,李相思颇大方的许下江南四座码头赔给段文宏,黄家余也给出价值不菲的几座铁矿做解除婚约的赔偿。段文宏骑虎难下,只得做了顺水人情。
春朝节夜,百里河灯。黄家余许诺林文宥养好身体,择吉日完婚。既然是林洋的徒弟,那再不济也差不到哪里去。
躺在太师椅上,一天里乱糟糟的,只有想到这一点,黄家余心里才稍微舒服些。
一个披红挂绿的河神在河水中央,念着符咒,消灾化业,向神明祷告。宜和看着喜气洋洋的男男女女,刚才的那点儿怕烟消云散。
南宫千陪在她身边,想起白天她奋不顾身地冲向演武场,又回忆着她立高楼时天人之声,真心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通天鼓一声,沿河两岸的男女都跪下,祷告声此起彼伏。
“花朝神保佑我儿子早日康复……”
“求花朝神保佑我与妻子平安喜乐……”
“求花朝神保佑我今年能多杀些猪,多挣钱,再生个胖儿子,生了儿子我就不做屠夫,虔心供养四方菩萨……”
“花朝神保佑我母亲……”
“保佑……”
宜和看着四周,有些感动。
南宫千看着人群,拉着宜和跪下。
“阿诺,你想要什么?”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你想要什么?”宜和被他拉着好不自在。
“求花朝神保佑,我与身边的女子一生一世,朝朝暮暮。无论顺境逆境,南宫千一定敬她爱她,视为珍宝。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冷不丁来这样一段,迎着南宫行炙热的眼睛,宜和有些无措,愣了。
“阿诺,我说过了,那你想要什么?”
“我?嗯……”她想求花朝神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回中原。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却说不出口。
“如果南宫千能做到敬我爱我,我愿意陪在他身边。如违此誓,不得……”南宫千伸指阻止她说出来,把宜和拥在怀里,将脸埋在她肩头。
“你愿意就好,不必发誓。”南宫千笑了,他终于等来了答案。
宜和在心里默默念完“不得好死”。
南宫千咽下的后半句是,如若不愿意,也没关系。
回来的路上,元恪在等,宜和立刻张开双手叽叽喳喳地跑过去,元恪不顾众人眼光,将她高高举起,转了好几个圈才放下。
南宫千看得有些嫉妒,什么时候宜和对他能这样敞开心扉。
“哥哥与扶阳王有话要说,你先回去休息,也累了一天了。”元恪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住。
“要说悄悄话?”
“男人之间,哪里来的悄悄话?”元恪颇无奈。
“那你也要过来跟我说话。”宜和撒娇。
“我与他说完,就过来找你。”
“你要走了?”已是半夜,哥哥不是应该明天再来吗?
“嗯。”元恪十分抱歉。
宜和解下披风,一转身就哭着跑开。
“跟过去。不要让她做傻事。”
程枫匆忙离去。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让程枫跟过去。”元恪有些抱歉,此时此刻也只有程枫能哄得住她。
“不会。”
二人来到醉春烟雅间,只要了一坛酒。
醉春烟陈设已换新,丝毫看不出此处曾有一场甘酣斗。
“我开门见山,套话不说。”
南宫千等着。
“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那日情景,宜和应该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本王感谢你替我隐瞒,她与其她公主不同,自小长在母亲身边,与母亲感情很深。如今她又孤身一个,接受不了那样惨烈的现实。本王谢谢你!”说罢一杯饮尽。南宫千同饮。
“宜和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胆小认生,又是个慢热的性子。本王不知你与宜和感情如何,但是看你们在河边许愿,想必也不同于其它豪门联姻,利益互换而已。她虽为和亲公主,可你若有什么利益诉求,都可以亲自跟本王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请你不要利用她。”政治联姻,被元恪不齿,可惜当初无力阻拦,如今也只能尽力补救。
南宫千有此失望。不过想想自己什么时候被人理解过?
“阿诺已嫁我为妻,我们自当夫妇一体,不论她来自哪里,都是我南宫千的妻子,我所求不多,吃穿够用,不会有利用一说。”南宫千没有与他碰杯,自己干了。
“君子一诺,还望殿下不要反悔。”元恪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
“绝不反悔。我想知道程枫是她什么人?”
陡然直接被这样问一句,元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起身去拿炉上烫好的酒。
“如果没有你,程枫就是宜和的驸马。”元恪端着酒壶走过来,直视着南宫千的眼睛,“我见你坦荡,据实以告,你不可以为难她。”
“我明白了。”南宫千等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连饮三杯。
“你不明白。宜和被母亲保护得极好,她诗书礼乐几乎什么都会,唯独不会高门女子的权谋算计,是个简单质朴的女子。在我们身边,她温暖、真诚,做事不管不顾,由着性子。”今天冲向演武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很早就离开皇宫,在她身边的一直都是程枫,父皇跟母后也没刻意阻拦。程枫对她是真的,可我不清楚,她对程枫跟对我是不是一样的。”宜和接触的男子有限,看她不谙世事的模样,真不知道母亲当初过度的保护是利是弊。
“再说句有悖人伦的话,倘若我不是她亲哥哥,这样明媚的女子,我愿意娶她。”宜和的好,元恪始终感念。
“真羡慕你们这种有父母兄弟,陪着长大的人。”南宫千有些动容。
“殿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如若,我说如若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厌弃她了,或者西漠皇宫容不下她。还请殿下念她年少不经事,不要苛责打骂,派人来告知我,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亲自来接。”铁血十年,元恪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感情,可是此刻,眸中水光久久不散。
他从本王转成我,已是低声下气。
“好!”南宫千苦笑一下,原来自己的千辛万苦,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巧取豪夺罢了。
灯火幢幢,生完气的宜和如同犯错的小孩子,托着下巴,望着宫灯摇来摇去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台阶上等。程枫站在风口处替她挡着。
一双黑缎鞋走到面前,问她:“地上凉不凉啊?”
宜和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元恪。
“小傻样儿。”元恪伸手。
“你今天就走吗?明天行不行?”宜和不肯伸手。
“明天太晚了。”
“明天一早也不行吗?”宜和急了。
元恪宠溺地笑了。
“行不行吗?”
“程枫,你去安顿一下,明日一早再启程。”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就依她吧。
“真的?”宜和一下子跳起来,搂着元恪的脖子,破涕为笑。
“真的!”
宜和踮着脚尖,贴着元恪的脸亲了一口。
元恪再也忍不住,紧抿双唇,忍住决堤的泪水,将宜和抱在怀里。
他家的小宜和,从小到大,很多次这样亲过他。跟从前一样,她什么都不懂,连表达喜欢都是这么孩子气。
“哥,你来了真好,我好开心啊。”宜和声音哽咽。
“不准哭啊。”元恪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在她面前显出软弱。
“嗯。”宜和使劲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眼泪。
“你到底长大了没有啊?还这般小孩子气。”元恪收拾好情绪,将她拉开。
宜和点头如啄米说:“长大了长大了,我都长高了。”说完踮脚比了个高高的姿势,春光灿烂。
南宫千曾经幻想过,宜和见到故人是什么样子。他会吃醋会心意难平,现在释然了,他的阿诺被那么多人呵护着深爱着,她也真的不懂什么是亲密有间。
想来那次看到阿诺与程枫的种种,不过是没在意,习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