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南宫千白日里协调赈灾,同时安排南宫万离宫后的大小事。晚上回到她身边,除了加厚了地铺,并没有异样举动,宜和虽然提心吊胆,可看他也不像言而无信之人,他在这里,也不能再喊红若,只能独自抱着冰凉的被褥熬过长长的夜晚。不过说来奇怪,这几日睡得相当安稳。
宜和不知道的是,南宫千夜夜不能成眠。每到半夜他化身暖床“丫头”,临近四更再钻回自己寒如铁的被窝儿,他是活该,谦叔老早就准备了上等兽金炭,是他阻拦着不让添。
这一天夜晚,宜和又梦到了清河郡的那场刺杀,她被人追赶着,她施展轻功都躲不过,她竭力奔跑,后面的人更是不要命似地追赶,而面前是条一眼望不到头的上坡路,绣鞋跑掉了,脚也磨出血,衣服黏住后背,如落水一般,追杀的人却越来越近。
一颗尖利的石头刺破了脚掌,钻心的疼让她站不住脚,结实摔了一跤,忍着痛刚要爬起,一个蒙面人掐住她的脖子,眼神狠毒。
“啊!”宜和死死地扣住脖子,小脸儿憋得发紫。
“阿诺……”南宫千一个激灵,翻身扒她的手,焦急地不停轻唤。
宜和汗透全身,被他扒开双手,终于醒来。她慌乱中紧紧抱住南宫千瑟瑟发抖,南宫千轻轻拍背,小声安慰她。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害怕……”宜和安慰自己,等她渐渐平静,才发现眼前是南宫千,一把将他推开。
“又是你!”
“呵呵,在这屋子如果不是我,那就奇怪了。”刚才那一掌用了十足的劲儿,他躲闪不及,结实挨下。
“你给我下去!”
“别这么大声,被有心听到了,皇后又得责罚你的不是。”虽然被人驱赶,南宫千依然细细地整整衣服,才下了床。
宜和怕再次陷入噩梦里,抱着被子躲在角落里,眼皮儿直打架。
南宫千本来想回地铺,看她不敢入眠,干脆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坐在床榻边,宽慰着:“睡吧,噩梦而已,不是真的,我守着你。”
宜和没有熬过,重新钻回被窝,每当眼皮儿要合上时,一个激灵又醒了,迟迟睡不着。
南宫千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宜和的呼吸渐渐平稳。她又看到那个戴着银面具的人,像楚河汉界一样英姿飒爽地站在她与蒙面歹徒面前,心里就安定了。
第二日早晨醒来,南宫千倚在床边。棱角分明干净白皙的面庞上,一颗极小的眉心痣悄悄地躲在一对卧蚕中间。长睫毛的末端微微卷起,他的睫毛放在女子身上,也格外显眼。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母亲曾说嘴唇薄的人大多寡情,不知道他是不是?
宜和摇了摇了头,打断自己的思绪,在想什么?他是否有情,与自己是没有关系了。
屋外像是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打屋檐声,空气里有好闻的泥土香和花香,院子里鸣唱的鸟,还有远处听得不太真切的锅碗瓢勺的碰击声,交织出一曲清晨宁谧舒心的乐曲。
这一刻,好像那座小小的沉香宫啊,小的时候,金陵多少个这样的雨天,她就这样赖在床上,等着阿莫或者母亲抱她起来,来叫她小懒虫。
往往她抱着被子赖着不起来,母亲也不急,就去廊外抚琴,每当她听得起劲时,琴声戛然而止,实在受不了,她从床上翻下来,光着脚丫跑到母亲那里,与母亲合奏,母亲的笑化在绵绵的细雨里,润着她的心软软的。
人长大了真是可怜,自从开了公主府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早晨了。
一阵小小的失落,她的目光又回到南宫千身上。南宫千?我就是嫁给了这个人吗?她有些恍惚。一缕头发绕过耳朵搭在脸旁。他半坐在床沿,右手压住她的被角,静静地守着自己。回想起他对城儿真诚的点点滴滴,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娶了自己,应该会幸福吧?
有那么一瞬间,宜和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好,不是爱情,是亲情也可以的,比如对哥哥那样?
宜和就这样目光干净地盯着南宫千,不打扰他。南宫千皱了皱眉头,闭着眼睛很不舒服地晃了晃了脖子。一睁眼,发现宜和在看自己。
“看多久了?我好不好看?”南宫千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眼里透着笑意。
宜和抬了抬眼皮儿,打量他一番。
南宫千看着这样慵懒的宜和,突然来了兴致,勾着食指去刮她的鼻子,宜和只是轻轻躲一下。
“阿诺,你睡好了,真乖!”
“公主,您起了吗?”门外红若喊宜和。
“我们起来啦!”南宫千抢着回答,无时无刻他都在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宜和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踹下去,南宫千爬起来去屏风外等宜和换衣服,等她帮自己梳头。直到宜和送走了这个瘟神,红若才贼兮兮地进来。
收拾妥当,南宫千亲自端着食盘来到花厅。他一边帮宜和夹菜,一边说:“吃完这顿,我们就该出发了。”
“去哪里?”
“去清河郡。”
“去那里做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南宫千夹着一块兔子肉放到她碗里说:“尝尝这个,还不错。”
“我不去。”
“由不得你。”南宫千低头扒了口饭。
皇后派人来接城儿,红若也跟着去了。南宫千背着包袱,牵着马在院子里等她。众目睽睽之下,南宫千将宜和扶上马,两人一起离开王府。
走走停停,四日之后,他们才到清河郡。踏入清河郡,宜和心里感慨万千,这是大梁的土地,而她已经不再是大梁的人,上次在这里,她也没有等到想见的人,物是人非。
路上南宫千说这次来除了向当地知府接洽,同意正式放开边贸,同时考察章黄二家,决定西漠最大的客商。
二人并不急着拜访,而是在集市上瞎转悠。这边塞的风土人情果然与大梁不同,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交汇,她在金陵皇宫也算是见多识广,却没想到在这里还是见到许多从前没发现的新奇玩意儿。
宜和一路小跑儿东张西望,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她溜达到一处卖珠玉饰品的摊位前,老板娘识得二人衣饰不凡,后面的年轻男子更是一身贵气,殷勤地推荐各色花式,宜和摸摸这个挑挑那个,拿不定主意。南宫千看她像挑心爱玩具一样,走到前面拾了一款流枝带玉叶的青色玉钗替她试试。
“哎哟,公子,您眼光实在是上佳啊!这支青玉钗趁小娘子这肤色,怕是白雪也得让三分呐!”老板娘看他相中了最贵的,笑得更加殷勤。
“老板娘真会说话,那就它了,包起来。”南宫千笑得梨涡深陷,顺势揽着宜和肩膀,一副无限得意的模样。
“好嘞,您稍等,我去寻个精巧的首饰盒。”老板娘回屋拿首饰盒,宜和借机甩开南宫千的手。
“放肆!”
南宫千听到异动,转身一把将宜和护在身后,挥拳劈开迎面扔过来的包袱。
“娘!儿媳没有错,我与三郎真心相爱的,您不可以赶我走!”身材瘦弱的年轻妇人被一个身材魁梧、穿金戴银的中年妇女连推带搡地推出来,顺带扔出一个黄布包袱,不巧被南宫千挡了回去。
“错不错,由不得你说了算!”那个恶婆婆满眼怒气,叉着腰堵住要出门儿子。
街上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团,宜和小心翼翼地站在南宫千身后。
“来啊,乡邻们说说看,这样的小贱婢子留得留不得。当年哈,为了嫁给我儿子,不知使了什么狐魅手段,竟然未婚先孕,使尽手段嫁进我们刘府。好!为了儿子幸福,为了我那可怜的孙子,我忍了!没想到她竟然不守妇道,不准我儿子纳妾。好!不准纳妾我也忍了!可她一连又生了三个丫头,就说不生了。乡邻们说说看,我们刘府家大业大,将来靠什么继承,难不成想给你那一事无成的弟弟!我告诉你!休想!!”婆婆指手画脚地数落。
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句句否认,可惜她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微如蚊蝇。
南宫千本来想发难,可那老婆婆说的话触及宜和的心事,他接过老板娘给的盒子,扔下一锭银子就拉着宜和就走。
两人走出很远,宜和还在回想刚才的事。
“你放心,除了上一次,没有人敢教训你!”南宫千看她心事颇重。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母亲,所以没有婆婆管教你。”南宫千扯出一丝想让她心安的微笑,扭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那皇后呢?”
“皇后是皇后,并不是我母亲,而且,只要我不许,她就动不了你。”
“那她管不了你了?”
“我不归她管。”
“不归她管?”宜和不能理解,想想她的那个张皇后,恨不得手眼通天。
“是啊,我归你管。”南宫千的眼睛里仿佛要笑出水来,一汪清澈。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噎得宜和无话可接,心里颇为反感。
两人一直转到华灯初上,才回到客栈,刚刚出来,新鲜劲儿还没过,南宫千看她没有睡意,要了一壶酒,跟宜和上了房顶,两人一坐一卧。
“说说你皇兄吧,不对,是你哥哥?你为什么叫他哥哥呢?”
“在沉香宫,叫阿爹、阿娘、哥哥,出了沉香宫就是父皇、母妃、皇兄。你问这个干嘛?”
“我没有兄弟姐妹陪伴着长大,想知道是什么感觉。”南宫千递了小半杯酒过来。“有些烈,你试试能不能喝。”
“其实我哥哥离开宫里很久了,无诏不得返京,我也只能每年去见他一次,长大之后,觉得他变了,没有从前那么容易开心,总是有心事的样子。”宜和闻了闻杯子,一股浓烈的辣味扑面而来,她伸着舌头轻轻舔了一口,皱了眉头,嫌弃地还给他。
“那小时候呢?”
“小时候?小时候一起在沉香宫玩啊。我们和太子哥哥一起学文习武,一起闯祸受罚。”
“会罚太子?”
“会啊,宗先生布置功课,我没有写完,不想被罚,就偷了哥哥的策论,哥哥又偷了太子哥哥的,后来被发现。宗先生气得要辞课,父亲震怒之下,命他俩在王旗下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
“后来呢?”
“后来,我就半夜偷东西给他们,拿荷叶盛水,偷偷送过去。我哥哥回来求宗先生留下,宗先生说要显诚意,得把《诗经》抄满十遍,我们三个就天天可怜兮兮地跪在书院的院子里抄。宗先生实在看不下去,就饶过我们啦。”
“跪那儿抄?”
“嗯,太子哥哥的主意。他说宗先生一定怕他出什么事儿,肯定会原谅我们的。”
“那你们三个真是感情深厚。又为什么要送你哥哥走呢?”南宫千摇了摇宜和刚喝过的杯子,月色里就着她的唇印饮下。
“父亲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母亲说‘锋芒过盛’,我猜是张家容不下他。”
“你说的是皇后,张皇后?不是听闻她极其贤德?”
“不好评价,若说她不贤惠,她能容忍母亲这么多年,着实不容易;若说她贤德,你可知我当初来西漠的时候,她陪嫁了最好的太医,就是怕我死在路上。”一阵风过,宜和看着南宫千纷飞而起的秀发。
两人吹着小风,沉默着。月色里,宜和的侧颜美极了,南宫千躺在那里看痴了眼。
“萧皇后呢,萧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宜和打听。
“我与她接触不多,不过能当上皇后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在她脸上,南宫千总是分辨不出哪一次的笑是真心的。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嗯,你说。”南宫千坐起来,不远不近地挨着宜和坐下。
“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我?”这是宜和长久以来的疑问。
“我说了你肯定不信。”南宫千托着下巴望着远山。
“你先说。”
“因为我怕别人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哼,确实不可信。”宜和忍不住笑了。
“你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跟着我,肯定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结局。”南宫千又倒了一杯酒。
“说说看,你哪里来的自信。”
“那你可不许生气,可能说到你伤心的地方。”
“你说,我受得住。”
“我打西凉,本意是自保,并没有向大梁邀功的意思。大梁却愿意以公主相嫁,我是可以选择别人,但难保下一次,你会被嫁给其他什么人。让我猜猜你会嫁给谁?蜀国内斗已是常态,南越政权也是风雨飘摇,所以你很有可能会嫁去西凉,西凉那个老皇帝吗?听闻凶残而好色,他与你父皇迟早会有一战。而且他们的后宫,就凭你这样的性格,是站不住脚的。我就不一样啦,我非嫡长子,没有天下要守护,虽说皇位无望,可是保你一世富贵安稳,还是足够的。”
“自圆其说,还是可以。那照你的说法,你又为何等到二十七岁?这般自信,完全可以早些来求娶啊?”
“这不是怕你心里有别人啊,而且我克女子。”
“你命里的三支箭?”
“这你也知道?”
“听说过,好像是伤了你母亲,还有谁?”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还有陪我在寺院清修的姑姑,然后可能是你哦。”南宫千一脸轻松,完全没有悲伤的神色。
宜和自觉问到了别人的伤心处,赶紧岔开话题:“你一直在寺庙吗?”
“嗯,从出生就去了,五岁那年姑姑过世,就跟着方丈,直到十二岁被接出来。”
宜和很难想像那是怎样的日子,话题越说越沉重:“那你天天在寺庙做什么?”
“敲木鱼啊,每天敲一万次,每逢三天可以去撞一次钟。”
“你法号是什么?”
“了缘。了结尘缘。”
是的,了缘,南宫千曾许誓,如果宜和可以在别人那里幸福,那么他就去当个叫“了缘”的和尚。
“回去吧。”心细如发的南宫千看出了她的不自在,那种不自在里还有一丝刻意隐藏的同情,从前不觉得,这一会儿也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