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三个月前的一天深夜,大殿里皇帝了无兴致地翻着一本兵书。灯影幢幢,炉子里刚添了宁贵妃最喜欢的兽金香,恍惚中他将旁边服侍的宫女认成了宁贵妃,还是何德提醒,他才失落地想起来,宣青宁已经走了许久了。
“皇上,更深露重,要不您先去歇息?等萧统领来了,奴才再去喊您?”何德添茶的时候再次提醒皇上休息。
“嗯,再等等吧。”他放下书,扶着额头,何德收拾完书,过来帮他揉太阳穴,又吩咐一个小太监开窗通通风。
“禀皇上,萧统领求见。”
“快召!”
萧铭旌一身夜行衣,裹着寒风进了大殿,还未行礼。
“快快快,上茶,上热茶!”
“是。”
萧铭旌接了茶碗,一口闷下,呛得直咳嗽。
“爱卿不急,慢慢喝。”
“谢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都退下,今日所见,不得泄露半个字。”待所有人退下,何德也准备离开。
“阿翁,你留下。”
“是。”
“说吧,都查出来些什么?”
“回陛下,宣亲王殿下已查明下落。”萧铭旌捡重要的先说。
“他怎样?身在何处?”皇上放下茶碗,急切地走到他身边,扶起萧铭旌。
“回陛下,据可靠消息,宣亲王被蜀国四皇子扣在了秘营。”
“你说那个有残疾的四皇子——韩墨林?”
“正是。”
“他怎么被搅进去了?”
“具体原因,探子还在查,不过殿下目前没有危险,秘营有我们的人,这两天就可知道具体位置。”
“恪儿是怎么陷进去的?”
“有人将殿下的行军路线泄露给二皇子韩墨宫,却被四皇子抢了先。据线人报,说是两军没有正面冲突,四皇子只是提前在必经之路设了毒瘴。”
“已经扣了许久了,那边就没有开什么条件?”
“并没有,臣明里暗里,多番打探,那个韩墨林像是怕人知道,并不露面,他此次行事极为隐蔽,臣觉得他是在等老皇帝逝世,好挟殿下与大梁谈条件,只是时机不成熟,又怕被其他皇子发现。”萧铭旌分析道。
“那也不能让他继续待在那个危险之地,宜和出嫁,元恪被俘,宁贵妃……,这条线扣得够紧啊!有些人的心思想得太远。爱卿……你觉得是谁?”
“臣不敢妄言。”
“嗯……,是不能妄言,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皇帝来回踱步,仿佛在思量什么。
“这样,你带黑金令,调朕的隐卫,去把元恪救出来。此事要极秘密地进行,万不可让别人知道。还有,不要让他知道宁贵妃的事。”
“臣领命。”
何德拿来一只黑金盒子,皇帝郑重地将一块黑玉令牌交给萧铭旌。
“皇上,容老奴多句嘴。”何德盖上盒子,忧心忡忡。
“你觉得哪里不妥?”
“皇上,隐卫可是您的亲卫啊?这样做老奴担心……”
“朕的儿子都有人敢动,你还觉得朕在这宫中就真的安全吗?”
“臣未能替陛下分忧,臣知罪!”萧铭旌听到皇上这样说,马上跪下。
“起来吧,错不在你。”皇上望着窗子外面的夜色,陷入沉思。
萧铭旌告退,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眼前灯火通明,外面墨色如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夜色里有多少人难以入梦!
皇帝站在窗前,沉思许久,他想了很多种结果,最怕的就是现在,难道恪儿身边也有不干净的人?还是有人把手伸进了李廷玉的军营?
十年养一闲子,真到了非用不可的地步吗?
宁贵妃七七已经满,她死的日子不吉利,法师说要停满百日才能下葬,其实皇帝心里希望她永远都在这宫里,哪怕是缥缈的一丝魂魄呢?
金陵这几日仿佛突然入夏,天气闷热得很,人也变得有些烦躁。皇后这几日没有胃口,正阳宫上下都陷在隐隐的焦虑中。
姑姑白络偷偷将一只玉笛交给皇后,说是那个人托人送来的密信。
拆开玉笛,里面是一片薄绢,上书五字“萧不知所踪”。岂有此理!竟然敢背着她“不知所踪”。
“白络,去看看皇上的药膳好了没?”皇后在青莲的服侍下一边换素色衣衫一边问白络。
“娘娘,早就准备好了,是现在去吗?”
“嗯,天气炎热,皇上最怕热了,近日宫中事务繁多,本宫去看看皇上,还有,前些时候让你找的冰魄珠,最能降暑,也带上吧。”
一行人来到勤政殿,皇上隐着心中不悦,起身迎接皇后。
“皇后,这些日子天气闷热,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处理就好了。”
“皇上连日辛苦,妾生性愚笨,不能为国事分忧,只能做些体己的活儿,希望您不嫌妾麻烦就行。”
“皇后谦虚了。”
“白络,呈上来。”
“是。”
“皇上,臣妾寻了样好东西,您看这是什么?”皇后将一颗墨绿色的珠子端放在案几上,淡淡的清冷之气渐渐扩散开来。
“嗯,是凉快许多。”皇上深吸一口气,“咦,还有股淡淡的幽香。”
“妾知道您一定喜欢,皇上您再摸摸看。”皇上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珠子上,笑着问他什么感觉。
“触之清凉,凉,而不刺骨,的确是个好东西。皇后有心了。”
“皇上喜欢就好。”
等皇上喝完药膳,皇后似乎犹豫不定,有话要说的样子。
“皇后可还有事?”
“妾有一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有事就说吧。”
“就是……就是宁贵妃妹妹已经仙去,那个法师瞎说什么日子不好,要停满百日才能落土。前些天已经满百日了。由于是您的爱妃,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皇后一身素衣,一幅楚楚的样子。
“哦……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这样,你找个地方安置了吧。”皇上淡淡地回了一句,头也没抬,接着批奏折。
“是这样的,妾前些日子找法师勘过了,丰陵正中偏北一边点的地方有一处位置极好,两河相汇又夹一处靠背山,且与主陵遥遥相望,所以妾准备将宁贵妃妹妹……”
“不必劳神了,她不入陵园。”
“可是……”
“在附近找个地方就可以了,不做陪陵。”
“可妹妹她……”
“此事不必再议。不碑不封不树,找个地方安葬就可以了。”皇上脸色渐渐阴沉,皇后不知何意,几番试探之下,见他没有松口的迹象,也只好应承退下。
众人走到小花厅,皇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白络,刚才在大殿上,你看皇上是何意?”
“娘娘,婢子觉得皇上似乎是真的恨透了那个贱人呢。她好歹生前也是贵妃,竟然不碑不封不树?”白络扶着皇上仔细回想刚才,好像没有刻意隐瞒的迹象。
“嗯,我也觉得奇怪,不进主陵,做陪陵也是她应得的。这么些年,到了儿了,皇上怎么就要随便找个地方将她安葬呢?”
“或许是真恨吧。”白络小声说:“她敢那个样子死在皇上面前,大概皇上也心寒了。”
“这事儿还得看着来,皇上的心越来越难猜了,他若真心这样做,也算是凉薄透了,但如果……是假意,那就是在试探本宫。于公于私,本宫都不能大意。”皇后停下来,将一株并蒂花掐去一朵,放在手心一片片撕开,吓得花厅里一个小宫女扑通跪下,连连叫饶。
皇后将那小宫女召来,将剥完的花梗赐给她,眉目含笑地说:“这并蒂花,以后可以在宫里开了,本宫——不在乎。”
“谢娘娘不杀之恩。”
皇后带着人去了司制房,大张旗鼓地着手挑些冥器,又捡了些宁贵妃喜爱的物品一并送到法师那里。
白络一边帮皇后捏肩一边疑惑地问皇后:“娘娘,皇上白日里都说了,不给那个人大办。您怎么还……”
皇后摸着白络的手,回头问她:“你是真不懂?”
白络皱着眉头摇摇头。
“青莲,你呢?你明白吗?”皇后问正在核对清单的青莲。
“娘娘,婢子觉得,您是急事缓办,可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要看风向再慢慢调整,这事儿,也不一定没有余地。毕竟宁贵妃陪伴皇上二十余年,又育有皇子成年,宫内宫外还是要考虑的。”青莲不急不缓地回应。
“你呀,多跟青莲学学,别成天贱人贱人的,好事做了还落一身骚。”皇后嗔怪白络。
“娘娘教训的是。”
第二日一大早,宫里上下都传开了,说是沉香宫被封了,皇上御笔的匾额被卸下来,直接砸碎送去了柴房,大门落锁上封永不开启。
与寻常百姓想得不同,在皇宫里,能长大的王子皇孙都是历经磨难的。何况没有根基仅凭帝王宠爱的小小嫔妃之子呢?荣耀可以将人被捧到天堂,也能瞬间叫人落入地狱,生死无常在这里被演绎得更加传奇。
七日后,宁贵妃落葬,所有陪葬都不许入土,还是皇后百般恳求,才勉强得立一块青石碑,其上仅书“宣青宁之墓”五个大字。一代绝世美人,一世恩爱夫妻,就此荒凉落幕,于清风皓月里无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