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金陵更热闹,宜清公主今日归宁,归宁宴从宜和出嫁前就开始准备了。皇后发话,只要公主满意,通通有赏。
大小人儿都在巴结皇后,尽心尽力幻想着公主挑剔的眼光,为了她的满意,瞻前顾后,唯恐有失。归宁宴从夕阳未落直到月将半空,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管弦丝竹之声,仿佛不曾记得,在苍茫的西漠,他们曾经尊贵的三公主正在睡梦里忐忑心惊。
这酒宴上,最开心的当数皇后和宜清公主,宜清看着母后发自内心的开怀,那种笑容竟然是她不曾熟悉的,既高兴又伤感,这么多年,父皇真的苦了她。
宁贵妃坐在东边首位,近距离地感受这些欢乐一刀一刀剜她的心,皇上躲闪的眼神,对面敏贵妃掩不住的嘲笑以及瑾妃、端妃和其他妃子不知是何心理的表情,刺一样掠过她的脸。连面前案几上按扇贝造型细心摆放的各色菜式,仿佛是把小小的利刃拧着劲儿冲她的心脏扎来,刺得她捂紧胸口中。
“宁儿?”皇帝一直都在关注她,看她紧捂胸口,不禁关切。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过瞬间,又重新爬了上来:“宁妹妹……可是不舒服?”缓了缓道“想必是思念宜和公主了吧?妹妹不必担心,听闻西漠这位小王爷虽然不是嫡长,将来不能继承大统,不过也是个富贵王爷,这次征战西凉,他出兵诡异,大获而胜,应该是文韬武略错不了。最有心的是他还很是痴情,非宜和不娶,已经二十有七,却也没有其他妾室,看来啊,对咱们宜和是真心的呢,你说是吧,陛下?”皇后举起酒杯,笑着求得陛下的赞同。
“皇后说的是。”皇上举起酒杯自饮,不与她碰杯,尴尬一下,皇后转了转手上的金杯,也送到嘴边,还眼含笑意地看着宁贵妃。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觉得不适,先行退下。”说罢没等应允,转身从一众舞女中穿身而过,快步离去。
宁贵妃还未走出回凤楼大门,皇后令下:“来,继续。”
看着宁贵妃白地蓝花的衣衫扫过宫门消失不见,皇上觉得心中堵得慌。可皇后安排的仪程,直到现在还未让宜清正式谢恩见驾,他也无法离开。
今日月圆,一地月光交错着花丛山石的影子,铺在宁贵妃回宫的路上,如狰狞的野鬼要抓住她的双脚,拖她下地狱。
“娘娘,您慢点儿,更深露重,小心地上滑。”月桂带着哭腔紧紧地跟在她身旁,扶着随时会摔倒的宁贵妃。
走了好久好久,她们才回到沉香宫,立在宫门前,看着他御赐的沉香宫三个鎏金大字,在月色下清冷地看着她,多么可笑的人啊,怎么就信了他,与他回宫呢,如今她唯一的女儿远嫁西漠,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她调皮的样子了。
想到这里,她身子一沉,要撞到门框上,吓得月桂以为她要寻死,用自己娇弱的身子抵住门框,让她撞到自己身上,月桂清晰地听到脊背上的骨头发出“啪啪”的两声脆响。
“娘娘,您千万要想开些啊!想想殿下,才从南边急调入蜀,军情不明,公主又远嫁,若再没了您,两位小主从此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啊,娘娘!”月桂顾不得疼,轻声安慰她。
扯出一丝安慰的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看着月桂疑惑的眼神:“扶我进去吧。“
“好,咱们进去!“搭过宁贵妃的手臂,月桂破涕为笑,架着她跨过门槛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风香,快来啊,娘娘回来啦!“
“哎,来了来了!“门里慌里慌张地跑出一个粉衫姑娘。
主仆三人,相坐无言。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沉香宫。
“我怎么回来了?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问吓得风香赶紧去抓着月桂的手。
“娘娘,公主的归宁宴,还未过半,您觉得不舒服,就先行回来了,是奴婢送您回来的,娘娘,您想起来了吗?”最先反应过来的月桂镇定地尝试着帮宁贵妃回忆。
“对对对,还有奴婢,接您回来的。”风香赶紧附和。
“归宁宴?公主的归宁宴?宜和刚刚回来了?“宁贵妃紧紧抓着月桂的手,睁大眼睛询问她,吓得风香半躲到月桂身后。
“不……不是咱们公主,是宜清公主……是她回来了。“月桂小声的纠正。
宁贵妃仿佛泄了气一样,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碰倒团凳、砸到桌子,一只小玉壶掉下来,滚了几个圈儿,落在她手边。两个小丫环赶紧去扶,奈何她身子沉重,没能减缓她跌落的疼痛,月桂心疼得直掉眼泪,跪在围着她转圈打量哪里有受伤。
宁贵妃已经听不到她们关切的声音,只盯着这青色玉壶,真的不漂亮,八条楞只有两条是圆润的,其它的不是歪歪斜斜就是高低不平,连壶盖上镶的红宝石都没打磨圆滑,呆呆地蹲在盖子上,显不出灵巧。
看贵妃没出声,月桂转身打量她,目光落在这只玉壶上,吓得她赶紧捡起来,藏到怀里,顺带着狠狠地剜了风香一眼。这时宁贵妃才醒过神来,伸手来夺玉壶。也不知月桂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护在怀里恳求着:“娘娘,您别想了,睡会儿吧,啊?睡会儿就好了?”
“拿出来!给我!”宁贵妃死死地抓住她的手,抢夺那只玉壶。
无奈之下,月桂极不情愿地掏出那只玉壶,宁贵妃一把抢了过来,捧在手心里,细细察看,又将它护在胸前。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这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哭了。
哭了好久,她吩咐道:“去,把公主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给我找出来。”
彻底哭出来也好。之前皇后说怕睹物思人,派人来搜查过,偷偷留下的,没有多少公主的东西了,不过是几条半工的绣帕,四只形状古拙的茶杯,配那只略丑的玉壶,再有的就是些送过来的吃食,说是孝敬母亲,其实都是公主自己又过来偷偷吃了。
四条绣帕上,分别是“一树草木春”,“一叶风荷举”,“一脉岱山远”和“一雪兆丰年”四句诗,加些应诗的花草虫鸟之类的。
只有最后一幅,只绣了字,绣花针还别在“年”字上,未及配图,她说这个丰年太难表现了,雪花太俗,梅花太多,怎么能表现出人的满足和开心呢,一直想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也是个犟性子,非要自己想出来,不肯听她的去请教他人。
抚摸着这条绣帕,宁贵妃的眼神渐渐安详起来。放下绣帕,旁边是个食盒,只有一层,那丫头说这是自己做的,要经常送,但是每次送少点,母亲吃得快,她才能经常进宫来跟母亲请安,事实都是她吃得多,一边自己吃一边装出很美味的样子,开怀大笑。
打开食盒,里面就只有半块桂花酥裹在细脆的酥皮里,是什么原因没有吃完呢?是不好意思自己全部吃完,又偷偷放起来的吧?宁贵妃拿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地嚼。
风香觉得那块酥饼太久了,想要阻止,被月桂拦下了。看着娘娘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小心地吞下酥饼,她心里难过极了。吃完酥饼,她又将食盒里破碎的酥皮一一捡起放到嘴里。
说实话,宜和走的时候,她真的没有多难过,只看着丫环小厮们偷偷地哭,自己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有好多事要做,要替宜和安排有限的嫁妆,搜罗着自己宫里的一切为她准备东西;要拼着命为她凑送亲的队伍,西漠遥远,皇后安排的婚期紧急,而前路艰险;还要兼顾南境的儿子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冲动。
她觉得自己是个既无情又没有能力的母亲,不能庇护她,她恨自己,恨自己被荣宠了二十五年,被这种爱的假象欺骗,在关键的时刻,抛弃她的竟然是那个曾许下现世安稳的男人,这么多年,她都觉得那里温暖安全,可那里本就是寸草不生。现在,她终于感觉到了锥心的痛,原来,她还会痛,这种感觉好久都没有过了。
这一夜,沉香宫里,剑声厉厉,好多年,大家都快忘记了,当年皇上牵着手持长剑的女子,领着两个孩童,在玉汝桥上,迎接从岷山归来的皇后和太子。那个隽秀的剑客就是后来宠冠后宫的宁贵妃。
沉香宫外,贴身总管何德跟着皇上听了半宿的风声。
“阿翁,我是要失去宁儿了吧?”
何德不敢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