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慎刑司的管事婆婆跪到正阳宫门前请罪,锦月姑姑怕被人看见,直接打发走了。
得知沉香宫那两个丫头已经没了,皇后略表叹息:“命薄啊,这也怪不得我了。好生打发吧,下辈子就不要进宫了。”
“娘娘,还有一件事,宁贵妃今儿一早就已经出发去昱王府了。”锦月小声告知。
“这么早?还选的是昱王府?”皇后挑着眉问她。
“是,昨儿差人去送的东西也原样退回来了,谢了恩但没领。”
“哼”皇后淡淡一笑:“罢了,知趣儿就行,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咦?她去这么早不对啊?”转念一想:“你告诉她时辰啦?”
“奴婢自作主张,跟她说了牢里那位会趁今早换防的时候送出去。想必她还想再见一面吧。”锦月姑姑坦言,并掏出一块收受的巴掌大小的和田玉佩。
“何必如此伤感呢?明明死生不复相见,又何必多看一眼徒留牵挂。”叹了口气,推开锦月的手,示意她自己处理。
“娘娘,那宁贵妃的寿礼照往年准备着?”正月十七是宁贵妃的生辰,可是按约定的日子,今儿是正月十四,是她最后一天,这个着实有些尴尬。
“嗯——去我库房挑挑,除了不能动的,捡贵重的多挑几样,说不定能用得着。”皇后有些心烦意乱,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昱王府就在宫墙边儿上,宣青宁在那里也不过短短地住了大半年,时间虽不久,却是皇宫里寻不来的轻松。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自从笙哥当了皇帝,家宴国晏,不能只圆她一个了,所以他们约定年年正月十四回他们的家——昱王府,这团圆要比人间早一天,到了十七她的生辰,也是灯会的最后一天,再出宫看灯,要这团圆多一天。寻常人家最重要的日子他不能陪伴,可是有了这些小心思,她的幸福更别有心裁。
还是宜和出嫁的时候,她在城墙上远远地目送,看着披红挂绿的队伍越走越远。透过维幔,看人来人往,听着小贩叫卖,孩童嬉笑,女子们轻言细语地说些悄悄话,好一幅人间烟火的画卷。
那时还未入皇宫,她与笙哥也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常常趁早溜出来寻些好吃的好玩的。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人老情多吧,那个时候不觉得,现在想想,是真的很好啊!
一恍间,迎面而来一支宫城换防的队伍,第三列有个目光呆滞的人,被左右两人夹着往前走,脚下踉跄却努力挺直腰板,神气严峻的样子看得青宁忍不住微微一笑,瞬间红了眼眶,除了已生华发身子更削瘦,师兄还是当年模样。
擦肩而过时她细细地再看一眼,这一眼怕就是一生了。他身上厚重的士兵服并不合体,麻袋一样裹住那瘦弱的身子,寒风里看得人阵阵心疼。
石狮子后面,平日里柔弱的风香死死地捂住月桂的嘴巴,将她压倒在地阻止她去宁贵妃的软轿,不知是用力还是心疼,风香的嘴唇都咬破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姑娘怕被人发现,互相捂着嘴哭成一团。看着娘娘远走的的轿撵,两个丫头最后一次行叩拜大礼,便急匆匆去追赶换防的队伍。
青宁与她的笙哥听风、赏曲、看月、对诗,用罢晚膳,青宁换上艳丽的舞服,将踏花行结合剑舞,跳得别开生面,引得他竟兴奋地夺了乐人的鼓,为她敲击鼓点,连空气里都是幸福团圆的味道。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为众人赐了最后一道柏叶汤,便打发他们出去了。皇帝高兴得抱起青宁拾级而上,她捏着一朵新鲜的梅花送到他鼻尖问香不香。
四下寂静,春虫未鸣,连更夫都醉在柏叶汤里了。青宁侧身看着身边熟悉的人,心中错综复杂,习惯地贴贴他的脸又印上一吻,起身去更衣。
皇帝很喜欢这种感觉,一切都那么自由无束。但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心里暗暗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不肯睁开眼睛——到底,她还是心中有怨气。
青宁换了便装,不是宫中常服,也不是寻常衣衫,是她当年还是剑客时穿的绿色劲装,再裹上白色滚毛边儿披风,将她衬托得如同一只跳脱的狐狸,往日雍容华贵的发髻与头饰换成高高扎起的马尾,用一支荷苞簪利落地挽起。
她轻轻回到榻边,伸手点穴,那人眉头轻轻一蹙,又迅速恢复睡颜,看到他这个细小的神情,青宁失望地笑了笑。
“笙哥。”青宁轻声唤他。没有应答,她又接连喊了几声,那人依然不肯回应。
“啪”的一声,玉壶砸碎了一只杯子。
“嗯!怎么啦?!”皇帝吓得一惊,想动弹却无法挪身,遁着声音看见青宁靠墙边坐着,一只玉杯碎成一片一片。
“果然,叫不醒装睡的人。”她失望地摇摇头,捡起残片,细细抚摸。突然!划向手腕!!
“宁儿!你这是做什么?!”皇帝大惊,连忙要起身。
“笙哥是不是忘了,青宁曾是江湖人啊?”
“宁儿,你莫做傻事,你想要什么你说!我一定办到,你不要做傻事!”
“我要?”青宁抬头看着雕梁上的一只小鸟,仿佛在搜索想要的愿望“我要死后素面朝天,我要不轮回,我要不再生,我要自己灰飞烟灭。”
“宁儿,你不要傻,快帮我解开!”他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喊人来。
“笙哥,别喊了,今夜只有我们没喝柏叶汤……”
他大吃一惊,她早有安排。青宁手腕的血小溪流一样染红衣衫,红的、白的,交织成一幅凄美的画面。
“宁儿,你听我说,我虽无能,但有生之年绝不对西漠开战,不让咱们的女儿陷入困境,而且,恪儿已经有消息了,他还活着,我一定将他接回来,委以重任,将来……”恐怕这世间没有他这样失败的君王了。
“不要……”
他微微一愣,迟疑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放了我师兄。”
“我已经放过他了,早在……”吃惊于他要求的竟然是这个,连忙解释。
“你骗我!我见到他了,他瞎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痛,不禁去抚自己的胸口,赫然一只血红的手掌印在纯白的披风上,缓了缓继续说:“而且,他还聋了,你知道吗?你怎么能骗我?!”没有声嘶力竭,只是无比失望地质问。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宁儿,真的,从来没有!”看着那只血红的手印,他卯足力气使劲起身,可是憋红了脸,也没能挪动一寸。
“有——,真的有。你说家国动荡,恪儿天资聪颖,应当送到军营历练,我信了,可是一别十年,你当真是历练他吗?当年你说师兄很好,他远归江湖时,还将自己的佩刀“诺月”送给我们做新婚礼物,可是他却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度日如年。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宁愿废了他也不杀了他!嗯?为什么?”
“我发誓,我没有做过,青宁,你相信我!”
“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
“恪儿已是亲王,这次回来,准他日日进宫陪伴你。还有阿诺,让他们解除婚约,咱们为她再另择良婿好不好?宁儿?”
“阿诺,她回不来了。”提及阿诺,她深感无力。大梁潦草嫁出去的公主,而且携子而嫁,她是战利品,是大梁的棋子,也将是弃子,恐怕她比恪儿更加艰难吧?
这是她心痛的地方,许久以来,他更自责,却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可是此时阿诺仿佛是他们夫妻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诺能回来,我会下诏,令他们夫妇回京,再将阿诺强行扣下,将那小子赶回去……”。
“阿诺有孕……”
“大梁公主的孩子,咱们养!啊,不怕的,你不是想抱孙子吗……”
“可……阿诺的孩子不是那个小王爷的……”
“你说什么!!”
“阿诺救不回来了,没法儿救了。你不要再骗我了。”含泪看着他一脸震惊,看样子,他真的不知情。
空气凝重。
“啪”的一声,她用玉壶又砸碎了一只杯子,也打破寂静。
“宁儿不要!求你了!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他用力从床上跌落下来,撞破额角,顾不得自己疼,急忙看青宁。
“啊!”伴随着他绝望地叫喊,青宁咬着牙又割破右手腕。
“青宁,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一代君王,像只蝼蚁一样卑微地趴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响。他想借着疼痛唤醒自己被禁锢的身体。
“笙哥,你若……念旧情,不要让恪儿知道,别……让他回来。”青宁已面如白纸。
“好!我答应你,宁儿。快帮我解开,我救你,求你了,青宁!”
青宁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像破布条一样趴在地上,看着红毯的血污渐渐发黑,攒着劲儿用下巴一寸一寸往前拖动身体。
看他艰难爬行,她举起碎玉片警告:“别过来……”
“好好好!你不要激动,一切都听你的。我求你救自己好不好?宁儿?你不是一直想要走吗?我退位!马上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好不好宁儿?啊?”
这句话怕是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青宁无限留恋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宁儿!你不要睡!宁儿,快醒醒,来人啊!求求你们啊,谁快点进来啊!”
仿佛被他吵醒,青宁费尽力气半睁双眼。看他继续往前爬,清泪流下,已没有力气说话。
“恨我吗?宁儿,你是不是恨我?”睁着血红的眼睛痛心地问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送他一个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玉片滑落碎成几瓣……
“宁儿!啊!”他撕心裂肺的悲喊沉寂在这如水的月夜里,看着她的手腕不再有血液流出,慢慢干涸。丫环进屋的时候,他已喊不出话,只是不停翕动嘴唇,如此惨烈的画面,吓得丫环魂不附体。
十五的清晨,昱王府里里外外早已密密麻麻地跪成一片,镇定些的勉强支撑,年纪小点的丫环小厮抖成一团。
过了很久,皇帝抱着血染的宁贵妃踏出寝宫,门外求饶声此起彼伏。
“宁儿,你素面朝天了。满意吗?”皇帝如同被抽去魂魄,瘫倒在地,第一缕阳光洒在宣青宁的脸上,镀一层金黄。
皇后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料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