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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秉烛夜谈

“攸攸,今年招聘的心理老师周五面试,你来当评委如何?”舅舅的信息一来,必然意味着额外的工作。

电话回复。

“舅舅,我一26岁的非正式老师,给手持教师资格证的26岁研究生们面试,是不是有点尴尬呀···”宁攸哭笑不得。

“其他学科有三个年级的教研组组长来负责面试,心理学···没人知道该面试些什么呀···”舅舅也有苦衷。

“都是教课演示和问答,讲师台风和专业素养方面考察的东西和其它老师差不多嘛···”宁攸虽这么说,可是也明白,舅舅对即将到来的心理老师有更多期许。“我···周五有空,不过还是别把我当主评委了,我提供一下参考意见吧。”

“没问题!”舅舅听到肯定的回答也很高兴,即使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最好可以多问一些其他老师忽略的问题。”

巡查早读结束,宁攸与评审团一同参与面试。

三名心理学的研究生为这一个编制,竞争还是蛮激烈的。每人十分钟的课程大纲展示加五分钟的答疑,接下来还有十五分钟的专业素养问答,宁攸也不时地提个问题。

等面试者离开,宁攸与评审老师讨论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一致,不久之后就正式通知这位叫辛琦的女生。宁攸也和舅舅做了简单汇报,舅舅信任宁攸,也无需多顾虑此事。

“宁攸,我明天临时有事要去凼灵岛,下午回不来,咨询的时间能改成今天下午吗?临时更改请见谅,如果今天不方便就下周照常。”

中午的微信通知,宁攸回复完“今天下午可以”,愣了一会儿。

凼灵岛,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凼灵岛是离胶县很近的一个小岛,没有海雾的时候,沿海边大道行驶时就可以看到岛的轮廓。凼灵岛原名是叫做灵岛的,岛上人口小几百,靠传统的打渔养殖为生,家家生活条件都很艰苦,到陆地的唯一途径就是渔民自家的小船。四十年前,这岛上能出来一个大学生比农村还难,但还是有一个男孩做到了,并在十年后荣归故里成为了胶县政府的一位重要领导。

为了给灵岛脱贫,这位领导提议开发旅游业,添加游轮建设码头,将海产品打造成品牌,给山石林木赋予典故。只是,这还不够有噱头,也没有吸引外地人特意前来的卖点。刚好此时一位家乡是胶县的中年人成为了国家重要部门的一位领导人,他的爷爷奶奶就是灵岛人,他成年之前也常常在灵岛生活,从此就有了‘去灵岛,当领导’的传言,不少人闻风而来,灵岛成了求官圣地,随后就改名为凼灵岛,谐音‘当领导’。而后,凼灵岛的经济就有了起色,很快摘掉了贫困的帽子,政府有力支持,旅游效益一直很稳定。

改名字那一年,正是宁俊离开的那时候。那年春天名字正式更改,宁俊就提议想去。可是爸爸听说岛上的基础设施水电系统还没有完全建好,而且觉得等休渔期过去吃海鲜更美味,便计划到了国庆假期再去。

只是,宁俊没有等到。

那之后,宁攸和爸妈再没有过凼灵岛的只字片与。

下午的咨询,宁攸也提到了这件事。

“咱们的咨询也有两个多月了吧···听你讲这些年的经历和感受,你一直是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事情,很坚强,心里···也很苦吧···”

咨询师最后一句的疑问语气,让宁攸的泪一瞬间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宁攸早已失去了那样的稚性。只是热泪顺流而下,安静得只听得见桌子上纸巾一张连着一张被抽出的声音。

“你知道那种···一夜长大的滋味吗?”宁攸抬起头,泪还没有止住,却在浅笑,“哥哥就那样永远离开我们了,爸妈也很难过,可是生活还在继续,我如果不坚强起来,爸妈就会更绝望,我们三个人面对的,将是无终无止的深渊。所以,我只能强打着意志,在他们面前扮演着成熟、开朗···”

所谓坚强,不过是以社会期望的方式,包裹着自己的那部分柔软和脆弱罢了。

只是慢慢的,长久的扮演成了习惯,那套戏服,犹如皮肤一般,撕不掉了。

“我不知道,爸妈会不会经常梦到哥哥,妈妈偶尔提过一两次,倒是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会梦到他。有时是他的形象,笑着告诉我,他想我们了,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他要走了;有时候又是一些意象,被阳光晒过的抓不住的细软沙子,流水带走了残花落叶···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

“没有,跟父母提过吗?”咨询师问。

“偶尔有一次提过。妈妈晚上会抱着我一起睡···只是他们同样有创伤,我不想再给他们添一层负担···你问我,这些年会不会觉得苦,可是,谁又不是有自己的苦楚呢?我,爸妈,以及每一个路人,谁的生活只有酸甜咸辣而唯独没有苦呢?”

这大概就是,味道面前,人人平等吧。

“有没有想过,可以和爸妈一起消解这份痛苦?”咨询师提议。“正所谓‘有难同当’,大家共同来承担这份苦,会不会让你觉得没有那么艰辛呢?”

宁攸点点头。“其实我最近有考虑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机说合适。”

“你可以相信,父母是可以在任何时间都愿意分担你的伤痛的人,所以才叫做家人。”

更何况,创伤在来临的时候便不曾在意过天时地利。

晚上,爸妈九点钟才到家。

“今晚,要不要都在我房间睡?”宁攸提议。

“出什么事了吗?”妈妈果然敏感。

“我就算了吧,今晚把妈妈让给你了···”爸爸很尊重女儿,很少进她的房间。

“我都收拾好了。”宁攸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坚持。爸妈相视一下,知道是有事要谈了,便点点头。

宁攸早将自己的房间打扫了一番,铺好床褥,在窗台边准备好茉莉花茶,还有一盒纸巾。

“这是要秉烛夜谈啊···”洗完澡,爸爸先来到房间,盘腿而坐。

“爸,你这套睡衣很多年了吧···该换新的了···”宁攸看看他蓝灰色棉绒的睡衣,多年机洗晾晒已经有了褪色。

“有一套最近买的,洗了还没晾干呢···”爸爸低头看看,“按断舍离的理念里说呢,衣服过了三五年就该淘汰了,不过这件一直没扔···可能是因为这是你刚读博那时候给我买的吧,说是纪念正式工作第一个月发薪水。”

“嗯,想起来了。”宁攸说话间,妈妈也进来了。

“今天不会只是来提醒我该把这件衣服扔了吧···”爸爸笑侃。“还得这么正式的跟它告别···”

宁攸附和着,又慢慢停了笑声。

待妈妈也坐好。

“一直以来,咱一家三口都相互尊重理解和支持,所以我也感到很幸福。”

“开场这么生分,都不像你了。”爸爸说笑归说笑,但他了解宁攸,这样的言词,往往酝酿着一场阴霾。

“同样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回避着一个问题,”宁攸顿了顿,“或者说,一个人。”

沉寂一片。

心照不宣。

“是···咨询触及到这里了吗?”妈妈问道。

宁攸点点头。

“其实···”爸爸深呼吸一口气,“我和你妈都想要和你提过这件事,很多次···可是你一直以来都表现的那么成熟冷静,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来挑起这个问题。”

“而且,我们也怕提到宁俊,大家都陷入悲伤里···”妈妈补充。

“我明白,也理解。”宁攸点点头。

“可是宁俊从来没有被我们忘记,我和妈妈,都没有。”爸爸拉起宁攸和妈妈的手。“宁俊曾经的几个愿望,资助一个孩子上学完成梦想,乒乓球比赛在市里拿到名次,能吃到全国各地的美食,这些,我都替他实现了···”

宁攸十岁那年(宁俊离世一年),爸爸赢得了清城市乒乓球比赛的成人组第五名(毕竟还有省队专业教练稳占前三),大学那时候在经济和精神上支持小雨,当然还有,不仅游玩全国各省吃到了当地特色,还把很多食物的理念文化精髓融入了自家餐馆。

原来爸爸,也是如此细腻。

“其实我也一直受着宁俊的鼓舞,才走到今天。”妈妈也来补充。“宁俊那时候成绩并不突出,倒是有一些运动天赋,又温暖善良讲义气···跟攸攸差不多,这孩子洞察力还特别强,曾经很多次跟我说身边的小伙伴很可怜,有一些才能,唯独在学校里的成绩不好,被爸妈教训,或是逼着上不喜欢的辅导班,还有一些家长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强加在孩子身上,他们就特别不快乐。他很希望,身边的朋友同学们可以像他一样开开心心的成长。再加上宁俊离开带给我的创伤,我开始走上了心理咨询这条道路,后来只接受寻求帮助的儿童青少年,也是这个缘由。”

原来,一家三口,都因宁俊改变了人生轨迹,也都在悄无声息地做着宁俊没有做完的事。

“五岁那年,我和哥哥上一年级,”宁攸开始讲述,“我还记得是下学期,老师让我们写关于梦想的作文。大家都些画家歌唱家还有科学家,因为当时书中的字还没有认全,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就是电视,而电视里除了动画片和动物世界,就是歌唱家和科学家。我写的是当美食家,可以品尝到各种食物,然后学会烹饪方法,可以做了给家人吃。哥哥写的是环游世界,最好带着爸妈和我,这样就能一边看风景,一边吃到各个国家的美食。”

“我以为···宁俊的梦想只有游遍全国呢,看来是我理解错了···”爸爸憨笑着。

“所以上了大学之后,只要有空闲,我就去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我想在拓宽自己视野的同时,也能替哥哥实现他的愿望。说实话,申请美国绿卡那时候,我是想到有很多免签和落地签国家,才消除了一些顾虑的。”

“想一想,宁俊带给我们的,都是积极的回忆和影响。”妈妈感慨。

宁攸点点头。

“我和哥哥一起上下学,回到家里也是一起玩,在一起的时间比爸妈更长,也更了解他。而且我们兄妹俩好像有什么心电感应,我们会同时梦到一家人出去玩的场景,睡不着会一起睡不着,于是就在熄灯后继续聊天直到困着。哥哥很会照顾人,我还记得小时候每月都要生病打针吃药,我害怕打针,他就在旁边拜托护士姐姐轻一点,一手捂着我的眼睛,一手握着我的另一只手。有时候,我还是会被疼哭了,攥得他都手疼,他还是会给我讲笑话,像是···‘你这生病了,掰手腕都能胜过我’,‘你总喜欢趁着生病跟我比力气,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赢你’,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孩对三岁的小孩说,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得。”

“哥哥胆子很大也很爱冒险,爬山总是飞快,还喜欢探索别人没走过的地方;玩过山车激流勇进都是他拉着我,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怕,反正未来比这可怕的事儿还多着呢’···可是,他还是因为太大胆,而···”

又安静了下来。

“攸攸,有件事···爸妈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爸爸小声开口,看看妈妈。

妈妈犹豫着,点点头。

“这么神秘?”宁攸有些好奇。

“其实,宁俊是你的弟弟,不是哥哥。”妈妈说道。

一道闪电在宁攸的脑子里劈过,愣得她失去了言语能力和思考。

她没有想过,如果宁俊是自己的弟弟,他们的相处会是怎样的不同。

爸爸解释。“当初生产,你体积小些,又离产道最近,是最先出来的。八分钟之后,宁俊才出来。当时姐弟这样的组合是比较普遍的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形式,因为计划生育嘛,农村户口第一胎是闺女才可以再生一个。我和你妈都觉得,虽然你俩只差八分钟,可难保以后会有人说出‘姐姐应该让着弟弟’这种默认却不合理的话,况且我们也希望宁俊能从小就形成一种男子汉有担当的素养,有个妹妹对他来说也是有益的。所以,这件事,除了我和你妈,连你爷爷奶奶都不知道。

后来你们渐渐长大,我们发现了宁俊的坚强善良体贴是他的本性,与他有个姐姐或是妹妹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对攸攸你而言,有哥哥的感觉可能会比要照顾弟弟的这种感觉要幸福一点,所以我们就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没有再挑破。”

“可能对宁俊而言,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些暗示作用的吧···”妈妈猜测,“我跟良叔(舅舅)也是双胞胎,就差十几分钟,我是姐姐他是弟弟,这种老大的心态和老幺就完全不同吧,而且外人对我们的要求也不一样···至少,以前在家里,我撒娇就没有他撒娇好使···”

“舅舅竟然还会撒娇?!真看不出来···”宁攸哭笑不得。

“哇,你舅舅撒娇哄骗人的能力简直是从小培养出来的。”妈妈立刻一副深受其害的模样。“论卖萌啊,他在我遇见的人里,排第二都没人敢去争第一···”

宁攸顿时醒悟。“也对,舅舅笑起来是没什么抵抗力···想想他求我去当班主任的时候,我怎么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

笑过之后,气氛轻松了许多。

“说回到最近的咨询,”妈妈温和地问起。“是有什么和宁俊相关的吗?”

宁攸顿了顿,娓娓道来。

“其实有不少事情,都和宁俊有关。我一直想学游泳又迟迟不敢下水,因为一泡在水里,就会感受到身体被水压得无法呼吸,当然,任何人都会感受到水压,只是,我仿佛可以闪回到当年宁俊溺水时他的那种感受,更像是一种濒死体验。我还特别害怕身边的人会离开我,不愿面对离别,当初姥爷的葬礼我都没有半分想法要回来参加。还有当初曼羽,那个六年级班里患了白血病离开的女孩儿,在宁俊刚走不久,她的出现让我好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可是她也走了···我不太敢轻易地和别人建立很亲密的友情爱情关系,因为怕他们有一天离开我的时候,我自己承受不了···”

“你其实不缺和别人形成长久关系的能力···”爸爸小声补充。

宁攸点点头。“其实这些年,苑逸一直是我心里觉得最亲近的朋友,宁俊走了,他一直在,咨询过程中我慢慢发现,我之前或多或少也把他当成了宁俊的替身。”

“终于,明确你和苑逸之间的感情了?”妈妈的笑有一点诡异。

宁攸点点头,馈赠给妈妈一个白眼。“你早知道啦?”

“知道什么?”爸爸从头到尾都是蒙的。宁攸告诉妈妈她有点喜欢苑逸这件事,妈妈没有跟爸爸说。

“嗯,你当初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坦白。“可是感情的事,外人的评价都是旁观,终归要你自己弄清楚。”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啊?”爸爸被瞒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闺女和他之间没有秘密呢。

“我没跟你说,是觉得这是闺女的私事···不过···”妈妈吐吐舌头,“当初良叔劝我同意攸攸出国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这件事透露给他了···”

“啊?!”宁攸和爸爸同时震惊。

难怪,寒假回来见到舅舅的时候,他像是个知情者一般,暗示苑逸不是良配。

妈妈必须得解释了。

“出国交换那时候,不是良叔来劝我同意的嘛···在苑逸这件事上,那时候我觉得,攸攸你应该跟苑逸多多接触和了解一下,才能明白你为什么会关心他在意他。可是良叔跟我的观点完全不一样,他是觉得你和苑逸从小在一起,友情和甚至带有一些亲情成分的感情会让你误会了这是一种爱情,而如果走出去,和苑逸的交往少一些,再接触一下别的男孩子,你自己会逐渐区分,什么是爱情,什么不是···这,也是我同意你出国的一个原因。”

“哇,你舅舅果然是有城府道行深呐···”爸爸感叹。“用网络词怎么说来着···心机?”

“心机boy。”宁攸补充完,也感慨着。“舅舅这种人才,千万别落进洗脑组织领导人的麾下···”

“攸攸,说起朋友,其实我觉得你跟莫菲也很亲···”妈妈熟悉莫菲,也知道她俩的感情深厚。

“嗯。莫菲这个人大大咧咧,其实是我希望成为的样子,只是···原本我也有些谨慎,宁俊的事情后,就更是三思后行,而看到莫菲,就有一种看到平行世界里完全相反的自己···”宁攸也审视过对莫菲的情感,她像是内心真我的一小部分,也是宁攸想保护的那一部分。“再加上她了解我很真实的一面,算是人生知己。”

“还有···吕子墨那孩子也不错,六年也算是老邻居了,跟你也算关系比较近的吧···”爸爸CUE到子墨。

“既然今天是坦白局,那我也说个秘密吧···”宁攸小手在嘴唇上摩挲了一会儿,决定说出这件事。“其实,吕子墨读研期间,我们···在一起···”她不知是该说“在一起过”还是“就在一起了”,有些拿捏不准。

“啊?!”这下换爸妈震惊了。

“你谈过恋爱啊,我还以为你母胎单身啊···”妈妈竟然知道“母胎单身”这种词。

“攸攸,你要是想撒谎或者隐藏秘密啊,真是谁都发现不了···”爸爸也感慨。

宁攸尴尬笑笑。

“他一直喜欢我,那时候他放弃了上海的工作和国内的研究生,跑到洛城去找我,再拒绝,就太伤害他了···”宁攸坦言。“说实话,小学毕业才知道曼羽离开,那时候的我内心很封闭,初中三年,我只当他是一个普通同学···”

“打断一下,”妈妈忽然插话调侃,“说是普通,却还是为了和他做朋友而不惜故意错题自降名次···”

宁攸一愣。

“内心深处,你还是在意和渴望友情的···”爸爸一语中的。“不过那时候你才十岁出头,哪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也对。”宁攸承认。“我的朋友圈子很小,高中又有了莫菲可以交心,吕子墨又没有被放在第一位。可是高中毕业他突然表白,我还挺惊慌的,但那时候两地相隔,我们的交流也只是一月一次···”

“啊?那小子高中就觊觎咱闺女啦?!”爸爸一副假装不知道的样子。

“那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啊···”妈妈拍拍戏精上身的爸爸,“根据攸攸的喜好送礼物,用攸攸的当当账号买书为借口来咱家,晚上来吃夜宵的时候,经常拖时间和攸攸多待一会儿···宁攸看不出来,你真看不出来吗?”

爸爸邪笑着,不说话。

“你们俩,怎么都知道啊···”宁攸哭笑不得。“也不告诉我···”

“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告诉了你,不是相当于支持那小子诱拐未成年少女嘛,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呐···”爸爸果然言之有理,无从辩驳。

“后来呢?”妈妈一脸八卦相的看着宁攸。

“哦哦,后来···我觉得彼此也算有一定了解,我也挺喜欢他的,朋友的那种喜欢,觉得可以进一步发展,就同意在一起了···然后他研究生毕业,签证的问题必须回国来,就这么分开了。”宁攸轻描淡写,抹去了很多细节。

“发展···到哪一步了···”爸爸有点紧张,小声试探。

“发乎情止乎礼,也没有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宁攸明白爸的意思。

这背后的原因,她没有说。倘若还坦白了对那方面有心理障碍的事,她担心爸妈也会情绪失控过多担忧。

爸爸长舒一口气。

“这当父亲的呀,就是不愿接受有其他男性靠近闺女的事实。”妈妈在旁边偷笑,对宁攸说,“当年我谈恋爱的时候,你姥爷还从家门口追出来跟踪了一小段,你爸刚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姥爷就大声咳嗽了一下,直接吓得你爸有了阴影,出门再也不敢搂着我了···”

一家三口又笑成一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爸爸恍然大悟似的。“前几年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吕子墨的妈妈,她问起咱闺女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我当时也确实不知道攸攸的未来规划,只能说孩子有她自己的主意,我做家长的也就是收到通知支持一下。感觉这天聊不下去了,她就也没再说什么···这么想来,吕子墨父母应该是知道你们在一起的事是吗?”

宁攸点点头。“我的本意是,如果关系稳定到可以考虑家长出面交涉的时候,再告诉你们的。不然,当我们自己发现不合适分手了,家长却还在为我们担心,着实没有太大必要。”

“道理我们都能接受,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多分享一些生活中的事情,即使我们不能参与,但快乐和痛苦,我们都想和你一起面对。”爸爸温柔地笑着。

宁攸笑着回应。“其实之前在美国,每周的视频聊天,经常在咱一家三口群里发三餐或是路过的风景,都算是一种分享吧,只是隐瞒了一小部分生活而已。”

“攸攸啊,爸妈已经很多年没有干预你的人生了···”妈妈一开口,宁攸和爸爸突然安静下来。“自从宁俊走后,你突然变得很坚强,遇到事情也有自己的决断。虽然每一步都没有失误,现在看来你也发展得不错,可是···我们还是希望,坚强归坚强,做人,要柔软一点。”

宁攸和爸爸都愣了。

“为了跟子墨交朋友,都降分示弱了,还不算柔软啊···”爸爸调侃着。

妈妈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不要让所有人感受到你很独立自强,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搞定,而是让那些需要你也希望被你需要的人感受到,你,也需要他们。”

爸爸秒懂,用力点点头。

宁攸没有说话。

妈妈继续跟进。“或许这也和宁俊的离开有关,让你觉得不再有依靠,也不敢轻易倚靠别人。可是人,总有她做不了的事,总需要别人的帮助,也总有需要别人的自我情感需求。宁俊离开那阵子,我也很难过,从心理学的书籍里找疗愈方式,一不小心进入了这一领域。我以为创伤可以慢慢愈合,可是当经历过一个没什么素养的人随口说了一句‘唉呀,原本按照计划生育的标准也是一家一个孩子,现在你们家也算是符合国家规定了’这样子的话之后,我还是很受伤。我跟自己解释,‘她只是无心或是嫉妒,或者她只是不会安慰人’,可是这件小事还是影响了我好几天的情绪。当时一起参加心理咨询培训的朋友点醒我,有问题可以找咨询师的,我才想明白,咨询师自己出现问题,为了自己也为了来访者,找导师消解一些情绪和创伤不是应该的嘛···果然,接受督导这件事让我十分受益,我也曾很多次想提醒你,可以和别人倾诉,如果怕爸妈触及此事一起伤心,可以和像咨询师这样身份的人聊一聊···有时候,我晚上会去主动抱着你睡,就是感觉那段时间你有些事情不顺心,而我希望能听你主动说出···可是,你一直都很少和我讲负面的事情,有时会用一些正面的开心的小事来掩盖不愉快,所有消极的事情都自己消化,我也不好再开口···”

宁攸咬着嘴唇,慢慢点着头。

“你的坚强,有时强大到我觉得自己可以依赖你。高三第一次月考那回,你才15岁,我却发现自己把所有事情委托给你特别安心。”妈妈说着,眼角的细纹浸润了。

“什么事啊?”爸爸一脸懵。

妈妈说起这段记忆。

如今讲少年成长的电视剧里,高三总像是祸患高发期。很巧的是,宁攸也碰上了。

第一次月考前一周,爸爸出差去了外地。细心的宁攸晚上放学回家发现妈妈在极力掩盖着不安,便申请和妈妈一起睡。轻轻问了她一声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便抱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体检发现了子宫肌瘤有可能是恶性的,明天需要去复查。宁攸的身体颤了一下,却反过来摸摸妈妈的后背,说着20%以上的患病率却有80%以上都是良性的数据安慰着她,即使是恶性的,鉴于及时发现和切除手术的技术成熟,好好调理不到一个月就可以恢复如初。妈妈的一位高中同学在复查的医院,知道此事后要求陪着妈妈复查等结果,但在宁攸的坚持下,第二天向花猪请了假陪着妈妈去了医院做病理检查。专家确诊为良性肿瘤后,妈妈才松了一口气。回家的路上,宁攸还是嘱咐着妈妈每年体检,生活中也要减少工作和操劳。就这样,在得知妈妈可能生病还少了一天准备月考的情况下,宁攸还是考出了年纪第十的日常水平。爸爸出差回来之后,妈妈才和他说了这场有惊无险。十一假期,一家人顺着妈妈的心愿,陪着姥姥姥爷去妈妈朋友开的画院和山庄消磨了一把其乐融融的时光。

“那时候,有闺女陪着,我真的觉得很安心,同时我也心疼咱攸攸,一个人承担不知好坏的结果,连我都做不到···”

“其实那时候,我虽然害怕,也觉得是良性的可能性大一些。”宁攸解释。“咱们的日常生活很规律,饮食也很健康,不接触农药和扰乱生理激素的东西,妈妈也不是有心事闷在心里的人,情绪比较稳定,所以···没什么导致恶性的诱因。”

“我哪里是像你这么理性和冷静的人啊···”妈妈笑笑。“说到我有心事不会闷着,反倒是你···所以,今年当你提出想见咨询师的时候,我和你爸知道,这些年,你也囤积了不少心事,需要去处理,也终于愿意寻求外人的帮助,我们,真的感到欣慰。”

“你们不会因为我有一些心事没有讲给你们,而感到伤心吧···”宁攸的眼里有些湿热。

“坦诚地说,是有些失落的,”爸爸承认,“可是一想到你的隐瞒其实也是为了我们少些操心,我们也挺感动的。”

“确实是···”妈妈也点头。“而且我们之间有太多情感的牵扯,未必比的上咨询师,她能更从容冷静地引导你发现和解决问题,而且那个导师在清城也算是顶级了,我也信得过。”

“我以为你才是最顶级的呢···”爸爸看着妈妈,“怎么,还有高人啊?”

宁攸和妈妈都笑了。

“当然了,儿童青少年领域,我可以算作半个专家,但要论起成人咨询,我上头的高人还多着呢···”

“说到咨询,我倒是觉得攸攸选的这个时间点不错。”爸爸另起话题。

“什么意思?”宁攸不知所云。

“这些年,感觉你很忙,也好像很赶时间···”爸爸袒露心声。“本科的时候每学期多上课,为了比别人早毕业半年,也省些花费,这我们可以理解。读博正常情况是五年,而你四年就完成了,尤其是博士后两年,为了发论文拿绿卡,每周的视频聊天你有时都忘记了。原本上学的年龄就小,26岁别人刚刚读完研究生,现在你已经做博后快两年了···我们其实不是很理解,这么匆忙是为了什么···”

宁攸嘟嘟嘴。“实话是,有些心事,和跟子墨分开也有关系,就想让自己忙起来,暂时忘记一些烦恼,感觉有些事,随着时间推移,就慢慢消失了···”

“想起那时候,你还不忘我们二老,让莫菲陪着我们逛街散心。莫菲那孩子大大咧咧的,一口一个‘干妈’地叫我,每逢节日还不忘给我们送点礼物···我们知道,都是托了你的福···”

“你们还不老呢···”宁攸浅笑着。

事实如此。宁攸常年在外,不能在身边陪伴父母,逢年过节也仅是短暂的视频问候。最忙那两年,每次和家人视频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早上五点起,凌晨才躺下。要不是早就托了莫菲,她真怕过后会内疚不已。

“这次回国,原本出差搞研究就很忙了,可还是接了班主任这个艰巨任务,要不是你偶尔还能陪我打打球啊,我是真的要说良叔的不对了···”爸爸心里还是有点怨念的,毕竟两周打一次球远远满足不了他的球瘾。

“你爸这事儿说的对,”妈妈也站爸爸这边,“人生那么长,脚步慢一点,体验生活和享受生活同样重要。”

“嗯,你们说的对。我想等博后这三年结束了,找一个不太注重学术、研究压力少小的大学做研究员,或者讲师也不错。”宁攸点着头认真听取,又兀自一笑。“不过,怎么说着说着,变成我的批斗大会吐槽专场了呢···”

爸爸一挑眉。“机会难得嘛,平日里都是你自己决定一切,现在这样开诚布公一下,我们还不得抓住时机嘛···”

宁攸浅笑着。“说起缓慢生活节奏,又提起莫菲,我最近倒是想见几个人,表达一下感谢。”

生命里遇见的那些留过温暖足迹的路人,那些在计划之内之外的经历一段路程的同行者,宁攸想亲口说一声,谢谢。

“说起这件事,小雨都不知道你回来了?”爸爸问宁攸。

“哦,圣诞那时候给她寄了些东西,之后就忙得没告诉她。怎么了?”

“她上半年设计了一些儿童作品,六一要来清城办个展。”爸爸解释。

“六一···不就是明天嘛···哇,太棒了!虽说她第一个个展不在咱清城吧,不过好在是我在家的时候来···”宁攸很开心。“那我联系她,让她来咱胶县玩几天。”

“我早就安排好啦···”爸爸一脸早有预谋的样子。“明天儿童节刚好是周六嘛,周日来咱们一亩良田,让她带一些田园乡村风的作品,办一个小型个展,她也同意了,和她对象在咱们这儿多住几天。”

“爸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都不知道···”宁攸震惊了。

“咱家公众号早就宣传了,网上报名的带孩子的家庭已经破两百,个人报名也过了两百,是你都没顾上看···”爸爸撇撇嘴角。

妈妈补充。“最近樱桃和桑葚都熟透了,草莓和杏子也在最佳赏味期,我在的两个教育机构那边也想搞一个户外活动,就定了周末两天的农田采摘活动。只是没想到人会这么多,估计有二老忙活的了。”

“他们也喜欢热闹。”爸爸一脸姨夫笑。

“确实有段时间没去爷爷奶奶家了···”宁攸嘟囔着,“真想念家里的樱桃和杏子了···”

清城有一种个头小甜软糯的樱桃,在胶县种植最多,做樱桃酱和樱桃干简直美味,所以爷爷也种了很多,每年都有爱好者和远方而来的游客体验一日采摘和农家美味。宁攸还偏爱杏子,爸爸在早些年就引进了好几个品种的杏树,说是为了包宁攸满意。

“之前经理跟我说过,有人问过咱家的那些餐具摆设还有瓷版画从哪里淘的,所以这次我也想给小雨多介绍些客户。等周日热闹过了,请了我的一些老朋友周一去喝喝茶,他们的朋友也会成为小雨的客源···”爸爸也是用心了。

“是啊,小雨也是帮了咱们大忙的人···”妈妈认同。

“你们简直是给我准备了儿童节礼物啊!”宁攸欣喜。

自宁俊走后,宁攸也没有再过儿童节。

“算是个···惊喜吧。”爸爸点点头。“倒是没想到和儿童节挂钩。”

“那既然如此···”宁攸想了想,“我倒是有个儿童节礼物想要。”

“刚说完可以多需要一下我们,就开始提要求啦?”妈妈笑侃。

“其实是今天和咨询师聊完有的想法,”宁攸严肃了一些,“咨询师提议说可以咱们一家三口去做个家庭治疗,然后一起和宁俊哥哥,哦弟弟,做个告别。我倒是觉得,今天的谈话也相当于一次小团体治疗了,而且我不希望以三个人哭成一团那样的方式和宁俊告别。我想···不是端午节假期要到了嘛,咱们一家三口去凼灵岛如何?”

爸妈也知道,这些年心里有这个结,离家最近的小岛旅游建设已经相当成熟,却不曾踏上一步。连爸爸的外地朋友特意赶来胶县祈求官运,他也是下岛亲自招待,上岛找经理陪同。

“我觉得可以。”妈妈接受这个提议。

“行,那我准备准备。”爸爸附议。

不知不觉,已经聊到了午夜。三个人依旧清醒,可是宁攸第二天还得去清城支持小雨的个展,便躺下等待困意。宁攸抱着中间的妈妈,爸爸握着宁攸的手,进入梦乡。

宁攸的梦里,宁俊再次闯入。之前的很多梦里,都是宁攸想象的宁俊长大的样子,而此时出现的他,和九岁那时候一模一样。

“听说,我是你弟弟?”宁俊笑着问。

“你这身高和年龄,可不就是弟弟吗?”宁攸浅笑着。

“这么多年,即使我的愿望很幼稚,你们也都替我实现了···”宁俊张开双臂,站上了一层台阶。

“因为是一家人···”宁攸拥抱他进怀。

“我···其实不是很习惯叫你姐姐···”宁俊笑着说。

“随你,我都可以。”

“宁攸,相比较我的心愿和我的人生,你自己的人生更重要。”

宁攸的笑容渐渐消失。“我知道。”

“所以,去过你原本就该享受的人生吧。”他依然笑着。

“嗯,我明白。”

“那···老姐姐,是不是该有个男朋友啦···”

“要你催啊···”宁攸笑着,热泪留在了眼眶。

“想好找什么样子的了吗?”

“还没有···”宁攸坦言。“你觉得呢?”

“人品得过得去,对你好,对爸妈也好。”宁俊在台阶坐下来,一副思考者的架势。

“这是基本好嘛···”宁攸给他一个白眼。

“他得比我帅吧···”

“我对长相没什么要求,下饭就可以。”

“不能吃软饭吧···我会找个肉体附身去揍他的。”

“别,打残了就真的只能吃软饭了。”

“说真的,”宁俊正经起来,“得有共同话题,相互理解尊重和支持,最重要的是,可以陪伴你长久,最好能幽默一点,生活中可以逗你开心。”

“长久的陪伴,对我真的很重要···”宁攸说着,眼泪刷地滑落下来。

“宁攸,分别这一堂课,是必修课,即使逃了或是挂科了,都会让你重修和补考的。”

宁攸的泪,滴到了枕头,脸颊有微微凉意。

梦醒了。

重新闭上眼睛,那个男孩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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