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颜白术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进来过了。窗户开着,屋子中央搁了一个新燃的炉子,炉子的碳火正旺,却抵不住从窗口蔓进来的冷意。灯烛,依旧灭着,只有窗口撒进来的那些自然光线。
秦婉茹靠坐在床头,颜白术进来的时候,她轻轻抬头,朝着他看了过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静默了一阵子之后,还是秦婉茹先开了口,她抚着胸口,用极其费力的声音说着:“老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难为老爷,这个时候才想起我来。”
“你,恨我吗?”颜白术走到床尾,坐了下来:“若你没有遇见我,兴许会嫁给另外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你的性子虽不适合颜家,却适合那些商贾之家。在那样的家里,你或许能活得更加肆意一些,不至于跟着我,受这诸多的委屈。”
“老爷这是在可怜我吗?”
颜白术看着秦婉茹的眼睛摇了摇头:“这几日,我总想起当年给你看诊时的情形,你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算计得逞之后的小窃喜,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秦婉茹想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样的眼神,我见过太多,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算计的那个人会是我。我知道,你不是宫苑里的那些女人,我一个御医也没什么让你可图谋的东西,你算计的是我的人。可是婉茹,靠算计来的东西,本就是靠不住的。”
“你可以拒绝,你可以不娶我的。”
“拒绝?你让当时的我怎么拒绝。”颜白术的声音不由大了起来:“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现在的我,也得思量思量这拒绝的后果。娶你,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对你。作为妻子,你极力讨好我,帮衬我,作为母亲,你虽不合格,却不能抹杀你为我生养了三个儿女的功劳,但是婉茹,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讨好我的妻子,不是一个勉强的母亲,而是一个当家主母,能够撑得起颜家的当家主母。”
“我撑不起吗?”
“在我心里,你是撑不起的。”
“那么,在老爷的心里,谁才是老爷认为撑的起的那个人?”
“唉!”颜白术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若你只是待在府里,没有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们或许还能相安无事的白头到老。”
“老爷指的是什么?”秦婉茹侧着头问。
“你放心,你走后,我会为炜林,芸儿还有桐儿寻一门好的亲事。”
“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你这样的母亲,只会毁了他们。婉茹,这辈子就当是我欠你的,下辈子,若还能遇见,还能结为夫妇,我一定好好待你。”
颜白术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小掐腰瓶子,从里面倒出一个白色药丸来,递给秦婉茹。
“放心,不会痛的。”
“老爷这是要杀了我?”秦婉茹眼底有悲,那悲伤渐渐变成恨:“自我嫁给老爷,便是一心一意。哪怕明知老爷心里是没我的,我都不曾动过别的什么心思。这些年,我等着,盼着,就希望有朝一日老爷能发现我的好,能像对院子里别的女人那样,给予我一点点的温柔。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等来的竟是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毒药。”
“我方才说了,就当是我这辈子欠你的。”
“老爷自知是欠我的,就该还我才是。”秦婉茹卡着一口气挺起身来:“这辈子老爷都不曾善待我,却还要我寄希望于下辈子,呵……呵呵……”
秦婉茹苦笑着,肩膀亦跟着颤动。
“下辈子,下辈子,若人真的还有下辈子,我宁愿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喜欢过你。颜白术啊颜白术,我跟了你半辈子,竟不知你是个能下手杀妻的御医。”
“我是为了颜家,为了我们的儿女。”
“为了颜家?好一个为了颜家。”秦婉茹盯着那枚药丸:“你是为了颜素问吧?”
“这关素问什么事?”
“当然跟那个丫头有关,你杀我,无非是怨恨我几次三番的让那丫头难看,又几次三番的得罪了那位顾相爷。你担心你的前途,你想讨好你们颜家这位未来的姑爷,所以你容不得我。”
“随你怎么想吧,总之,你死了,对颜家,对炜林,对芸儿和桐儿都是好事。”
“好事?”秦婉茹握拳,眸色悲戚地看着神色自若的自个儿的夫君,“做爹的杀了孩子们的娘,你竟然还说这是好事儿?”
颜白术看了秦婉茹一眼,脸上再无什么表情:“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你不能再活着了。”
“我若不肯死呢?”
“那我便将芸儿和桐儿都打发出去,叫她们这一生都没办法回到邺城。”
“她们是你的亲生女儿!”
“女儿再亲,也是要出阁的,出了阁,拜的是别家的宗祠,入的是别家的祖坟,与我颜家再无瓜葛。况且,我的女儿又不止她们两个。芸儿被你养的自负骄纵,若你不死,她便会觉得有所依靠,即便寻了门当户对的婆家,也难免受人诟病,招惹麻烦。桐儿,心思虽不及芸儿,却是个易冲动,易被人利用的性格,经不起旁人一点点的挑唆。我颜家,百年根基,早已动摇,若不谨慎些,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这就是你杀我的理由?”
“我说是,你不信,我说不是,只怕你也不信。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再活着,重要的是这枚药丸,你不吃也得吃。婉茹,你我夫妻一场,我不想临了,还让你难堪。”
秦婉茹眸子沉暗,心口处一阵刺痛。
“颜白术,我好恨,我好恨我自己,我恨我当初为何眼瞎就看上了你。”
“我也后悔,若我当初不顾及那么多,兴许你我现在都会不一样。”颜白术再一次将药丸送到秦婉茹的唇边:“就当是为了颜家,就当是为了孩子们,也就当是为了我吧。”
“好,我吃,为了你,我吃。”秦婉茹接过药丸,张嘴,泪水悄然滑落,她的心终究还是软的,还是那么在乎他的。
药丸顺着舌根滚了下去,秦婉茹理了理头发,又慢慢靠了回去。
“老爷回去吧,若让人瞧见,怕是说不清的。”
“我会善待他们的。”颜白术起身,又看了秦婉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秦婉茹没有再说话,亦没有再睁眼,她只是抬手抹去了脸上未干的泪痕,静静地等待着毒发。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她好像又回到了初见他的那一天。他骑在马上,与旁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帽上,撒开,又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宽额头,高鼻梁,还有鼻梁下的那张唇,就那样猝不及防的闯到了她的心里。
一切都好像是老天注定的一样,注定了她和他的相逢,本就是不应该的。
手越来越凉,记忆中的那张脸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变成了一片白色。
百福堂,颜素问合上了那本医案,尽管她猜测着,这本医案是祖母故意放在这里让她看的,为得是让她透过案例去看人心,去看权贵背后的勾心斗角,人心险恶。可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的那种。她抬头,看向虚掩的门,不一会儿,一个影子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不好了。”猫着腰的尔容站了起来:“幼白让我告诉你,大夫人没了。”
“你说什么?”
“大夫人没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现在整个府里,除了老太太这里,全都乱了。”
“你说大伯母没了?”颜素问重复的问了句,见尔容点头,下意识地又说了句:“不可能,我诊过她的病情,虽说控制着极难,但也不至于才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
蓦地,她想起了之前颜沐芸说的那些话,颜沐芸说,是她借着给大伯母看诊的机会下毒害了大伯母。原本以为,那不过是颜沐芸借着秦婉茹的病情,以及她给秦婉茹看病的这个时机故意到祖母这里挑事儿的。”
“大伯母是怎么没的?”
“听说……听说是中了毒。”尔容犹豫着回答:“小姐放心,幼白已经去相府了。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咱们都清楚,若是小姐存心想要大夫人死,留在宁心斋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非要跑过去下毒。”
“幼白去相府了?”
“幼白担心那些人会诬赖小姐。”上一次颜素问被关地牢的情形,尔容还记忆犹新:“大夫人之前虽病着,却还有口气在,偏偏小姐看过诊后她就死了。这脑袋不清楚的,肯定往小姐身上想。有相爷在,那些人断不敢为难小姐。”
“不至于,给大伯母看诊的时候,大哥哥也在,且就在跟前,我有没有对大伯母下毒,他看的一清二楚。我给大伯母开的药方,大哥哥也是亲自验看过的。药是大哥哥身旁的小厮去抓的,这煎药的必定是大伯母院子里的人,怎么算,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若是大公子也指认小姐呢?”尔容无心的一句问话,却让颜素问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