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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世事一场大梦

人是活在当下还是过去,当下所需要面对的是未知,不知是好是坏,试探摸索,而过往已经定型,不论你承认与否,它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在余生中时隐时现,必须学会面对,若处理得当,会如虎添翼,人生如彩虹般绚丽多彩,若不,从此成为心结纠缠不清,为此感到烦恼,遮盖生活色彩,日日活在过去,忽略当下路途,让人迷失其中无法前行。必须抵抗这一切,为自己。

学校组织观看灾难教育电影,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上,面对一处水泥墙,用投影仪投放,题材广泛,火灾,交通等等,正确告诉大家在灾难发生时如何应对自救。她看到在天灾人祸前人类的脆弱,轻而易举夺取人的性命,就像脚踩死蚂蚁一般的轻松。

熊熊大火无情燃烧,一家三口被困四楼,幼童不过三四岁,父亲紧紧抱着他,站在窗前大声呼救,面容绝望无助。消防士兵用高压水枪喷洒,试图浇灭大火,但火势惊人,从外到内烧的透彻,楼梯已经无法通过。楼下铺上了逃生气垫,父亲先将孩子扔了下去,再是妻子,两人均安全无恙。他爬上窗户,准备跳跃而下,可就在这一瞬间,房内发生爆炸,热浪冲击力将他狠狠推了出去,远离预期逃生轨道。他的身体在空中翻了几翻,然后呈自由落体状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脆弱不堪言。

她心中哀痛,微微湿了眼眶。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逝,其影响力大过一切,会终身伴随左右。而这样的感觉,她已经饱尝。

很多时候,人所做出的微小决定,很可能会关系到生命,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并且承担它所带来的后果,无论好坏。

路口闯红绿灯且严重超速的运输大卡车,与一辆轿车相撞,轿车瞬间被毁的不成形状,卡车车头严重受损,可见速度之快。轿车上的两人当场死亡,或许连身体都是破碎的。他们是否预料到今日之灾呢,若可以,不出门在家中安稳熬过这一天即可,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就像一场演出,没有彩排的存在,掀开幕布就要上场,即便什么都不会,是一场即兴表演。很多时候面临着迷茫,也只能现学现演,一直到油尽灯枯,合上幕布,这场表演才算结束。

时间不会教会人什么,只有自己教会自己。

心头一时涌上哀伤,浑身微微颤抖,呼吸不畅,眼眶酸涩灼热,双手紧握成全,竭力忍耐。她已没有勇气看完,喉头被紧握般的难受,只能转移视线,仰起头看夜空,入眼一片漆黑,一颗星星都没有,这样单调的夜色没有任何观赏性。她自小生长的地方有美丽大海与星空,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之媲美,这些就像是烙印,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脸上传来点点凉意,伸手去拂,才发现是下雨了。人群中发出微弱欢呼声,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喜欢雨水的,能让人感到莫名放松。细小雨丝很快变成豆大雨滴,劈头盖脸砸落下来,校方紧急通知学生回到教室。学生各自搬着自己的凳子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回到各自班级。

她低着头走在班级最后,身上的棉布裙子已经湿了许多,印出大片深色斑痕,发丝也是潮湿的,额头上还有细细雨滴。倾年就在她身边,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莫名隐痛。伸手将她额头上的雨水擦去,将她粘腻在额前的发丝抚顺。这一系列动作引的青辞略微惊愕,望着眼前的人,一双细长眼睛睁得很大。他被这双眼盯得浑身不自在,耳朵也开始发烫,于是别过头不再看她。

她看到他红红地耳朵,还有局促的表情,心情有些欢愉。不再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已是最后一节晚自习,雨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她租住的房子离学校不算太远,但也不近,没有带伞,只能冒雨回去。年幼时上学下雨从不带伞,因为有父亲接送,她只需做好自身便可。现如今一切都已消逝,有很多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没有人再未她打理琐事,只能凭靠自己。自从父母去世,很多本该忘记的事情被大脑重又翻了出来,这让她感到惊奇,这些事父母在世时根本不记得,为何死后却一一想起,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这能给她带来什么,徒增痛苦罢了,在漫长的时间里显出其重量。

大概在六七岁时,母亲带她去朋友家做客,修建的独栋洋楼,三层高,门前有一棵槐树,长的极为高大,还有搭了架的葡萄,藤曼缠在槐树上,攀的很高,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的绿色果实晶莹剔透,远远看去就像是槐树上结出的葡萄。她感到新奇,大人在屋内聊天,尚且没有注意到她。她将自己的长裙子挽起来,攀住树干往上爬。她擅长这个,只因自家门前有一棵橘子树,每到成熟季节就爬上去摘,只可惜橘子树没有嫁接,结出来的橘子酸涩且苦,无法食用,但她仍然固执的摘下来,剥掉皮吸吮汁液,其酸程度不输柠檬。

她很快爬了上去,树叶密集,一串串葡萄挂在其中。她摘下来一颗送进嘴里,咬破时甘甜枝叶瞬间弥漫在整个口腔里。她手抓着树枝,准备摘一串下来,母亲却在此时出现,看到她的行为举动后少有的动了怒,厉声斥责她,为何擅自动别人的东西,你这样很没有教养。

她被这样严肃的母亲震慑到,收回手准备下来,却因慌乱而一脚踩空,直直的从树上摔了下来,后背先着地,震的她整个胸腔疼痛无比,并有想呕吐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身体都要碎掉了,头痛欲裂,鼻腔涌出一股热流,她伸手去摸,染了两指血。她看着这鲜艳的红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呼喊母亲,妈妈妈妈。她疼,浑身都疼。

母亲走上前,并没有扶起她,只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问她,你可知错。她只觉得疼,没有对母亲的话做出回应,只是嚎啕大哭。许是她的行为太过,不能骄纵,母亲继续说,阿辞,你回答妈妈的话,你可知错。她已经意识到错误,并深知这次母亲的决心,于是逐渐放轻哭声,哽咽的说,妈妈,阿辞知道错了。

母亲轻叹一声,将她抱起来,扶着她站好,与她平视,阿辞,你要知道,未经允许拿别人的东西,这算偷盗,不是有教养的表现,你若有想要的东西,可以告诉妈妈,妈妈会给你,但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知道吗。

她不曾记得自己六七岁时经历过这件事,没有这一段记忆,可在父母死后却突然想了起来,并且犹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细节都清楚无比。她不知道这是为何。右腿膝盖处有一条长长的伤疤,虽已变淡,但仍可清晰看到。这是那次从树上摔下来时留下的疤痕。

雨还未停,她站在教学楼门前,看见雨水顺着顶檐流成小水柱,微微皱了眉,将外衣脱下来撑在头顶,深吸一口气,埋头要往雨里冲,却有人将她又拉了回去,回头去看,是倾年。

他撑着一把黑伞,遮在她身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没有讲话。她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闪过一瞬的悸动,有些慌乱,不敢再看他,摆摆手示意不用,随后转身冲进雨里。大雨很快渗透衣服,染湿全身。白色球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雨水里,已经注进了水。遮挡已经没有了意义,将湿透的外套拿在手里,放慢了脚步。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来回的车辆穿梭。走在人行道上,接受大雨的洗刷。

街边路灯散着橘黄的光,让人感到些许温暖,步行二十分钟后到达住处,一处大型居民小区,四楼,五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未经装修,只有简单家具,但打扫的干净整洁。她脱掉身上湿透的衣物,用热水冲洗身体,抚摸自己的身体。指尖仍是冰凉的,激的汗毛根根竖起,这是一具寂寞的身体,长期缺乏拥抱抚摸,外界的能量无法抵达这具躯壳,也无法自给自足,长久以往导致死寂,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

她已很久没有被人温柔对待,已经忘了拥抱是何感觉,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对她而言却成了奢侈品。幼年时期,母亲性格清冷,并不怎么触碰她,不过时常会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轻声温柔的说话。父亲倒是经常拥抱她,远远看到她时会张开双臂,等她扑进怀里,将她放在肩头,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那时她是快乐的孩童,大人有的烦恼她没有,压力也没有,她只要学会创造获取快乐便可,无所顾忌。

她希望时光一直停留在七岁那一年初,这样她就不会失去父母,不会一无所有,不会像现在这样,犹如困顿受了伤的兽,躲在暗处自己默默舔舐伤口。只能这样做,外界的一切在她眼里已经变质,不会放心将自己交给他人,这是自寻死路,就这样在现实的路上越走越远,像逃离也似追逐,步伐匆忙杂乱,与别人相反,反方向奔跑。就像地震时,别人在逃离,她却冲进正在逐渐垮塌的高楼,等待被掩埋,她无处可去。

给自己煮面条,加了许多小油菜进去,只放盐,草草吃完。觉得疲惫,且开始觉得冷。她知道自己开始发烧,没有药物,外面大雨依旧下,只能喝许多热水。躺在床上,盖上厚被子,出了汗或许会好很多。

她很快睡着。做梦梦见自己走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冰冷刺骨的感觉无比真实,周围空无一物,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她不知道去哪里,只能盲目的前进,浑身已麻木没了知觉。她无从得知自己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回头只看见自己的脚印,孤零零的一竖。不打算再前进,在原地躺下来,闭上眼睛,也为自己的行为困惑。自己这样要做什么。她不知道。

醒来时看见窗外的天灰黑,大雨已停。看了钟表,四点二十七分。整个房间透着一种清冷的灰白,安静地没有任何声音,空间开始不断缩小,最后缩至枣核大小,压抑地胸口慌慌喘不过气。这种时刻充满残酷,人被狠心剥削,外壳成了碎渣粉末,内里血淋淋的器官暴露出来,仍是鲜活灼热的,拿在手心里惊心动魄,是非常哀伤的感受。深觉时光流淌个不停,无法把握的无力,当作视若无睹,但身体本能的慌乱,有时身体操控大脑,一切不由自主。

这个奇怪深沉的梦境,恍若星球之外,与世隔绝空无一物,时间似乎静止,没有生命的存在,显然不把自己当作是一个生命体,不过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物体,存于世间没有任何价值,随时可以离开。

她深知,自己若消失,这世间不会有人记得她,好似根本没有来过这世界,一丝存在过的痕迹也无。这是滑稽的当下,不用为此付出代价,也不必为此感到忧虑,因为一切毫无意义。如果世界即将毁灭,要平静面对还是慌乱逃离,漫漫无边的冰雪世界充满孤寂,何尝不是一种折射,许是自己长久孤身一人,缺乏沟通交流,导致内心些许地方已经杂草丛生荒凉一片,呈现一种病态。

额头似乎总有冰凉的气流涌进,迅速传向四肢百骸,知道烧并没有退,但不能再睡,否则一定会睡很久。坚持起身,洗漱时发现自己平时习惯的水温变得冰凉,发烧似乎严重,但除了觉得冷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症状。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喝许多的热水,吃不下任何东西。

整六点的时候,穿戴整齐出门。因为觉得冷,所以穿了一件薄外套。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偶尔有车辆穿过。早餐店早就开始营业,蒸包子的屉笼蒸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味。这味道让她想要呕吐,只能掩鼻匆忙跑过,极力压下胸膛中恶心的感觉。脑袋一团乱,视觉听力都开始变得奇怪,看到行人道石砖上的细碎裂纹,听见微风自耳边拂过,听见脚踏车链条转动的声音,一切感觉分外真实。世间一切井然有序,循环交替,非人力可改。将自己代入进去,就能切身体会,已旁人的眼光看待自己,心里暗无天日,思想停滞不前,在过去徘徊逗留,不肯面对当下。

心中还是平静更多,某些时刻某些事,虽也能轻微影响心情,但通常片刻就会恢复平静,换种说法,不过是麻木。有时脑海中会冒出许多奇怪念头,偏离生活轨道,颠覆三观,是极度邪恶的想法,只能与自己做争斗,将邪恶的自己击败,重新夺回身体的占有权,这是一场非常痛苦的战争,若失败,她知道自己会决绝的死掉。可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够如此顽强的存活。幻想以此作为筹码,也是武器,直面所有暗黑,仔细观察它们,蓄势待发,时机一到精准出击,摧毁所有,成为胜利者。她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这样强势。

教学楼大门已经打开,但没有学生出入。她看见班级窗户还是黑的,进去开灯,果然空无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不知该做些什么,她不是成绩优异的三好学生,也不是会主动学习的人,况且此刻她感到头痛,脑袋里仿佛长了一颗心脏,突突地跳动着,伴随着疼痛,像要裂开。浑身无力,四肢轻微抽搐。抵不过病痛的折磨,只能趴在课桌上,把自己缩成一团来减轻痛苦。大脑混沌一片,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又陷入沉睡。

又是奇怪沉重的梦境,自己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两边是密密丛林,道路绵延直上仿佛没有尽头,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两边树木植物经历一整个四季,从嫩芽渐抽到枝繁叶茂,再到秋天的金黄一片,最后一片雪白。漫长的时间缩成片刻,她依旧行走在路上。是这样,她总是梦到自己在不停的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何时到尽头,只是走,梦中的自己不能被称之为人,更像是麻木的极其,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是本能的做出动作。但机器也有寿命,不知哪一日便会彻底报废,她觉得自己会是这样。

麻木行走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她,轻声叫她的名字,苏青辞,青辞。她回头张望,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是觉得这声音熟悉,肯定自己听到过。她环顾四周,是铺了厚厚一层雪的干枯树木,没有人。她继续前进,可身后却似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拉着她倒退,无法回头,只看见身旁树木与她逆行,拉成模糊的黑影。她被这股力量控制,有强烈失重的感受,猛然下沉。

她惊醒,抬头发现教室已经坐满了人,众多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看见倾年坐在自己身侧,拉着她的胳膊,一双担忧的眼睛。看见她醒来,说,你在发烧,高烧,你需要去医院,我替你请了假,老师同意我陪你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去。他扶她起来。她难受的厉害,知道不能拖延病情,没有拒绝,任由他拉着自己。

天已经大亮,路上行人渐多,来回匆匆走过。他挽着她的胳膊,牢牢地扶着她。她浑身无力,双腿都在打颤,只能将重心依附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灼热。她微微抬起头,看到他神情似有慌乱局促,似乎知道她在观察他,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别过头。这情景让她勾起了嘴角,但不过一瞬。

医院大厅没有几个人,时间尚早,值夜班医生护士还未下班。去挂了号,被安排在二楼的输液室。护士拿着盐水输液管进来,给她扎针,她的血管太细且不明显,第六针时才成功。他看着她满是针眼的手背,微微皱眉。她却毫无反应,仿佛没有感受到疼痛。她脱了鞋子,躺到病床上,拉开被子盖上,她依然觉得冷。他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倾年,你多大。她盯着天花板,空洞的说。

他抬起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说,十八岁。

她没有再言语,闭上了眼睛。他看着窗外的天,没有太阳,笼着一层灰暗,西南方有厚厚的黑云,正逐渐向这里袭来。怕是还有一场雨即将到来。

我已经二十一岁,倾年,我曾在父母死后辍学三年,后又重读,比同届学生大许多。

他以为自己听错,忙看向她,发现她睁着眼睛,目光呆滞。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惊愕的看着她。

我长你三岁。她轻声说。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年纪,也不知话中意义。这无所谓,他说,你是觉得自己老吗,或者说与我做对比让你觉得自卑?

她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他。他神情严肃,似乎是面对着极为紧要的事。她一时恍惚,不知该再说什么,只觉得他刺眼,竟不敢再看他,于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并不是,她说,只是互相了解,你帮我多次,自然要深刻了解,我很感谢你。

我们都已知道对方姓名年纪,那接下来该了解什么。

她语塞,这个人有双重人格吗,时而内向拘谨,时而语出惊人极擅长搭讪,是否戴着多层面具。这样的人摸不透,她又不会与人交流,这样会感到疲累,只能转移话题,你可以回校了,我会自己回去,你帮我告知老师,等我身体恢复便会回校。

不,我已向老师禀明。他也有所顾虑,让我全程陪伴你,我送你回家后便会回校,你不用担心。他态度坚决,不容拒绝。

她感到困倦,不想再说话,随着他去。闭上眼睛放任意识沉入黑暗。

幼年时生性好动,身体也强健,很少生病,即便是流行感冒频发季,她也是病毒绝缘体。身体是否刚健,与心理有极大关系,正因为如此,年幼的她才会极少生病,那时她快乐,根本不知道何为负面情绪,这四个字未曾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有很多实质不好的事或物,在她身上都看不到任何影响,一切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没心没肺,但这对于一个孩童来说不是坏事,这是活力的一种体现,朝气蓬勃。故乡生活让她活跃,日日不知疲倦,在那样的环境中培养出她如今的性格,这轮廓与其他人相较显得更为犀利,面对眼前从不惧怕,是刚硬的性格,如刀削刻有棱有角。

这尖锐棱角在漫长时光里逐渐被磨平。

人的一生到底短暂还是漫长,这取决于自己的心态,已不同的心境去体会,会得到不同的果,这果或苦或甜,也都是自己种得,即便有毒也得吃下,怨不了任何人。人们没有资格指点他人,但似乎很多人就是这般,并以此为乐。一一争辩已无必要,闭上嘴巴,睁大眼睛,一路向前,在荆棘遍布的荒野上开辟出道路,行走变得轻省。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时有顾虑思索,障碍频生,如同置身漆黑隧道,磕磕绊绊,向光前进,它是最终目的地,成功抵达后心生欢悦,成为昔年骄傲。

二十一岁的苏青辞并不懂这些,或许懂,但被她摒弃,不曾实行。孤身这么多年,时间渗透身心,内里已经潮湿腐烂,成为变质的东西,无法丢弃,留在体内逐渐蔓延,其他纯净的地方也被感染,对比过去荒凉一片,负面能量充斥体内,慢慢积累变得强大,摧毁一切。承担着它,感受着它,消化着它,试图打败它,但始终艰难无法继续,费尽力气。如果置之不理,任凭它肆虐,那死亡会快速降临。没有人会教会她什么,全凭自己摸索试探,哪怕步入歧路,只能推倒一切重新来过,一条路上徘徊不定。

年幼的荒诞不羁已成为过去式,再无法无所顾虑的放肆。曾经未曾得到肯定的琐事,后来逐渐分明起来,后知后觉的看透,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这是大错,无法挽回也无法被原谅,做出的事也已无法改变,或许只是当时有意义,但随时间流逝,它的意义被抹去,成为了累赘,要承担它带来的后果,没有后悔的余地。曾想象过长久,后来发现长久两字充满讥讽,明白世间所有有形的东西终会消亡,这是天地法则。

这次她没有做梦,睡眠质量有所提高,醒来时已接近十一点,点滴还没有打完,但烧已退去,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倾年依旧在她身旁,靠着座椅睡着,双手环抱在胸前,脑袋歪在一侧,睡颜纯真。她看着他的脸庞,心中一时恍惚,觉得他非常面熟,但又肯定自己不曾见过他,这奇怪的感觉。如果见过他,那么自己肯定会记得他,毕竟他有这样出众的容貌。但她不喜欢美丽的东西,包括人,许是因为性格中的缺陷,认为美丽的人或物不同于主流,必有更大的缺陷,这个世界并不公平。这样的想法或许病态,但她执意这样认为,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的脸庞白净,甚至能看到脸上的细小绒毛,睫毛很长,在闭着的眼睛下投出小片阴影,是这样的好看,且现实中也优秀,学习成绩优异,为人善良。这些美好与她不搭边,甚至离她遥远,这从不在她的幻想之内,一切对她无用,也不屑于这些。看似是她抛弃了这一切,事实上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完全不由自主。她一直所希望的主动,从未实现过,被动甩她一耳光,让她看清自己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被动里,连体验都未曾有过。这是生活局限所在,很多事情孤身一人无法完成,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才能做到,这时交际的重要性得已凸显。人若要活的快活且成功,那么与人交流必不可少,这一切她都没有,所以她注定一生无法快活。深知这只是一个平常人的正常生活轨道,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另一中生活,这里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截然相反,成为对立,所有现实中无法做到的,无法得到的,无法实现的,在这里都一一完成,非常完美。创建另一片天地,在其中放肆而活。

繁荣虚假的人世无常放肆,心中所求变成妄想,在迷雾中四散,迷茫加重。外在表象依旧美丽,渗透时间,填补每一处空隙,但这只是暂时,依然会粉碎成渣,心中空洞仍在,无法做到真正的填满,缺少一种安稳,在世界的主流与走向中越行越远,毁灭自己,是一种弱小和失败。

她一直在发呆,回过神时才发现倾年已醒,正看着她,伸出手覆上她的额头,烧退了,他说,感觉是否有好一点,还有哪里难受吗?

她看到他的眼神关切,对视略有慌乱,她看向盐水瓶,淡淡的说,好多了。她觉得热,似乎浑身都生出了细密的汗珠,感到粘腻难受,于是将被子踢到一旁。但她的举动很快被制止,倾年按住她的腿,说,不可以,你刚退烧,出了汗不能再着凉。说罢将被子重又盖上,这瓶药还需一会儿,你可以再睡片刻,我会叫醒你。

不,不需要,我很清醒,不想再睡。

也好,你躺着休息一会儿,结束后我送你回去。他说的肯定,不容拒绝。

她没有再说什么,知道拒绝无用,他似乎很固执,决定的事旁人无法改变。她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好是坏,目前来看倒是很好。她不动声色的将被子往一旁踢了踢,但很快被他发现,没有言语,只是用行为表明他的想法,将被子平铺在她身上,只有双手在外,搁置在胸膛。

如果你昨天撑我的伞,今日便不会生病。他淡淡的说道,你不懂得照顾自己,你要学会,你若想活的舒心,这些必不可缺。你一直在无声拒绝我,躲着我,这是为什么,我可是做了什么让你厌恶的事情。他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沉默良久,才说,你很好倾年,是我自身的问题,你不必责问自己。

她自小父母双亡,无人能教会她更多,必须独自去面对眼下困境,便很少言语,到后来几乎丧失与人交流的能力。与人相处让她身心疲倦,她既不能做到关心,也做不到让他人快乐,无法担当倾听者,也不会成为倾诉者,没有什么可值得与人分享的事,也不愿意说出来,但这些都是与人相处的必要条件,她一样都没有,且无同情心,如何能做到与人交流。这些东西自然而然的消失不见,一直得不到,觉得天生就没有。

你害怕是吗,他说,你若是觉得恐惧,不要勉强自己,但很多时候,很多事,一个人无法做到或解决,你又该如何。

她思考良久,说,如果有些事情是一个人无法完成的,那么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沾染,若是沾染,却又无法做到,那就是自寻烦恼。从一开始就看清自己的重量,深知自己几斤几两,擦亮眼睛,长此以往,便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情不可以做,我不会给自己寻找麻烦,我没有精力去处理。

他并不认同她的话,青辞,你的言行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但这并不是鹤立鸡群的脱俗称赞,比起这个,你更像是一个扎在少年群里的迟暮老人,起眼却不惹眼,这明显差距让人产生好奇,忍不住想要靠近,但你周身散发的疏离气息让人退却,同时让你孤身一人,很多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是你能够自主选择的,它会毫无缘由的主动加注在你身上,到时候你无法躲避,可你一个人又无力应对,届时,你又该怎么办。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如今的孤独是自己寻来的,你为何要这样。

为什么吗,那些努力想要活的精彩的人,他们的人生有未来可寻,可她不同,她不知未来是何物,如今还存活于世,只不过是因为心中所想,这支配着她,也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但她没有说出这些,心中怒火燃起,坐起身来对着他说,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斤两,倒是你,你可有看清你自己的立场,我承认你的话句句正确有理,我也承认自己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是你有何资格对我说出这种话,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你未免将自己抬的太高,我并不是好相处的人,你清楚的知道。

她沉着脸,快速将手上的医用胶布撕掉,动作粗鲁,针头处的输液管里已经有血液倒流,她不为所动,利落拔出针头。下床穿好鞋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将病床上的被子叠起来,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盐水还没有输完,但所剩不多。

谢谢你今天送我来,我已经好了,会自己回去,还麻烦你转告老师,明天我会正常到校上课。说罢出了门。去付了医药费,医生开了许多药,并且叮嘱她按时按量服用。倾年一直跟在她身后,一路沉默无言。

她走出医院大门,大街上人来人往,正值学生放学,人潮涌动。她收回目光,兀自走下楼梯,无意间却看见一个熟悉面孔,定睛去看,发现是那天自己被罚站时看到的隔壁班的漂亮女孩。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有温润的笑容晕开。

她看到她走近,在自己面前驻足,微笑着说,你好,我叫沈曼,我们见过的,我本来找倾年,可他们说你生了病,倾年陪同你去了医院,于是我就过来看看。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倾年,又说,我们见过的,你可有好些。说罢伸出右手,等待她的回应。

她垂眸看了眼那只手,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兀自转身离去。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清冷,尴尬的收回手,看向一旁的倾年。倾年没有说什么,越过沈曼跟上她的步伐。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中莫名悲哀涌起,胸膛急剧起伏,眼眶灼热,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克制不住自己,转身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推开,低声吼道,你走开,不要靠近我。

倾年被推的倒退几步,眼中满是疑惑。她不再看他,转身就跑,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逃也似的离开。在打开车门坐进去那一刻,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无声的。她看不清裙摆上的山茶花,只看见花白一片。心中有气,用手背慌乱擦掉眼泪,胸膛钝痛不已,她深呼吸,气息像梗塞在胸口,不停抽搐,眼泪又落下来,她知道无用,任由它放肆。

她被这莫名的悲痛情绪击倒,不知怎样的反抗才有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揪痛,有种想要死掉的欲望。许是因为心中感受被人一语道破,看到无地自容的自己,与现世极度违拗。她也想,想如常人一样肆意过活,有美丽未来可图,拼着一切来活一场,没人愿意在这时世间白走一遭,谁会想呢,没有人,除了她这个疯子。她本就对生活没有热情,不想再活,但也不会去死,至少现在不会。

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如果一个人觉得活着是痛苦的,那么这个人其实已经死掉了,人的肉体不过是载体,真正活着的是内里,如果内里的东西死掉,那么这个人和锅碗瓢盆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等同于一个废物。而现在,她成了那个废物,度过时日成了一种疲劳任务,活一天过一天,并且艰难苦痛。一日一日,逐渐陷入恶性循环,不懂如何化解,终日背负着,即便有心改变,但已置身万米深坑,出去成了奢望。

不再奢望能在这天地间存一丝联系,那犹如老树盘根的交错,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天地间建立羁绊,千丝万缕。而她,这属于她的联系显然已经断的干脆,粉碎的一干二净,只能小心翼翼生活在社会边缘。

她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表象是一种新生,但其实并不是如此,不过是一种陈旧过度到另一种陈旧,一如既往的腐败。那些旧的时日已经消亡,新的时日还未到来,有轻微地恐惧,不知如何迎接未知的事物。

负担是否有限,范围有多广,看不清自己的能力极限是多少,但深知需要付出全力,抵挡生活接下来的攻击,要承受的会更多,多数人都是这般,虽思路清晰,但过程之中仍然茫然无措,最后结果无法掌控,眼看着它脱离自己预想的轨道。

往事已在河流中消失殆尽,连残渣都不曾留下。

车窗外是阴暗的城市,一如昨日暴雨时的灰黑天空,厚厚的墨云堆积,显出浓浓的黑。大街上行人匆匆而过,面部表情不一,忙碌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时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淌,填平世间所有凹陷。

大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比昨日的雨势还要暴烈,仿佛是林中瀑布,垂直落下,在崖底体会被水流冲洗的感觉。路上已无行人,车辆依旧穿行,雨刷器快速来回晃动,但雨太大,它已失去作用,视线可见度降低,不得已只能减速慢行。整个城市陷入一种迷惘,又似一种新生,光线黑暗仿佛日食,沉重清冽。

苏青辞站在公寓窗前,看着这场暴雨,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潮湿的空气瞬间扑涌而进,将豆大的雨滴拉成丝,轻抚在她脸上,点点清凉。

这暴雨来的迅速,在她的家乡也不是常见,大都是小雨或中雨,每到梅雨季节,小雨不断,有时能够一连下半个月,太阳仿佛消失了踪迹,月亮也是,晚上没有一点光亮,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海也显得蠢蠢欲动,似乎蕴含着某种能量,往日平静的海面已经消失,在雨夜中逐渐汹涌,浪涛一波又一波,海面急剧起伏,泛起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轰鸣的声音。声源来自海的最深处,像一股热流喷薄而上,穿透密度不同的层层屏障,最终刺破海面,在空洞里粉碎四散,传到地球各处,这可以吞噬万物的声音。

年幼时的她时常被这声音惊醒。睡梦中一片虚空黑暗,意识封闭,大脑自觉建立屏障,与外界断开,拒绝接受一切外来声音,但大海的声音穿透力极为强大,刺破她的耳膜,硬生生传进耳朵里,于是她在黑暗中惊醒,觉得自己身体充满了能量。

一只医用注射器,需要刺进皮肤,才能将身体所缺的能量传输进去,身体因此恢复活力。

她的体内充满大海赋予的能量,在睡梦中无声无息传输给她,她因此而活,感受到生命在寂静无声里猛烈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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