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六一儿童节时,学校举办活动,她一连参加四个节目,两场舞蹈,合唱,钢琴独奏。
她穿着演出服,化着舞台妆,按照学校要求梳着高高的马尾,戴上学校统一购买的头花,黄色的菊花形状,眉心贴着红色的美人痣,来自商铺里的廉价小商品,一小袋两张,每张十贴,每逢学校举办节目,它是孩童最热衷的物件,几乎每个孩子都用,男孩也是,同女孩一样,化着妆,涂抹口红,精致的小人儿。
幼年时,美丽的东西从不分性别,皆有权力拥有。后来这些东西随着时光一同流淌逝去。
她手里拿着舞蹈需要的道具,站在后台等待上场。道具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手工制作,用彩纸,油纸,皱纹纸,胶水,贴花,以及许多彩光丝组合而成,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用彩笔画上笑脸,散发出活力。心中略感紧张,这是她,也是全校一年级学生的第一次登台演出,大家都感到紧张兴奋。
父亲和母亲坐在台下观众席,面带笑容看着她,父亲给她加油打气,示意她不必紧张。
她在前排领舞,一直看到母亲和父亲随着舞曲的节奏轻轻拍手,身体左右晃动。父亲时不时比起大拇指,示意无声的鼓励。
两场舞蹈和合唱顺利完成,她的钢琴独奏被排在最后,当作表演闭幕曲。弹奏的曲目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其中的一段,难度极大,她也只是在练习其中的一小段,这是父亲的决定,因为她一直练这首曲子,但每次弹到一半便会卡住,停滞不前,父亲希望她能够有所突破,给她这样一个挑战。她表示自己不想在台上出丑,但父亲第一次这样态度坚决,说,你如何知道自己一定会出丑,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她无法再反驳,只能在表演之前勤加练习,但毋庸置疑,始终无法突破瓶颈。她年幼,双手稚嫩短小,无法做到大跨度的快速按键及双手交合,踏板也无法踩的彻底,中段换调时总会漏掉四个音符,她曾为此掉过眼泪。
这从未弹奏成功过的高难度曲子,如今被搬上舞台,她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它,以什么样的心境去弹奏,她一无所知。
暗红的帷幕缓缓拉开,她穿着白色的蓬纱裙,马尾用了浅绿色的丝带挽起来,穿着米色的小皮鞋,白纱花边的袜子,显得活泼灵动,像是一位小公主。
轻置在钢琴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心脏扑通扑通快速的跳动,深吸一口气,手指落下,音节流出。她没有精力再看台下的父母,需全身心投入进去,确保不会出错。感到自己身体僵硬,浑身都处在一种警戒状态,仿佛身临战场,必须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够存活下来。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跃,大脑却是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等回过神后才发现,经常出错的那一段已经过去,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往常一样出了错。她的四肢已不受大脑控制管理,成为独立的存在,有自己思想。但她肯定,自己再次失败了。
眼泪已经溢了出来,任由它滑落。只能坚持弹奏下去。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她起身,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直起身看见父亲与母亲脸上的笑容,视线又变得模糊不清,终究还是让他们失望了,她没能够突破自己。
其实她的表演接近完美,父亲告诉她,她没有出错,整首曲子没有出现一点差错。她一直认为是父亲为了安抚她而说的谎话,她不信,深知这已与苦练无关,而父亲的话是真是假已经无从考证。
她的声名传播出去,成为人们眼中的才女,同样是老师眼中优秀的孩子,学习成绩优异,性格活泼开朗,在同年级中是佼佼者,都认为她将来会有一番作为,未来有无限可能,可如今变成这样,不知是否会被沦为笑谈。
她不会在意这些,别人的评价眼光,从不能够到达她的内心。许多人追求完美,希望让更多的人喜爱,努力做到不会出错,证明自己的优秀,试图得到别人的认可,沉迷在别人的夸赞和追捧中,久而久之,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心飞向了远方,不知归处。
究其实质,是这样的肤浅关系,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各取所需,有可寻的距离和范围,一旦超出,会变成一种存在于暗黑里的诋毁,如同一个装满沙子的布袋,撕开一个口子,便会尽数倒出,长久努力毁于一夕。
认为一生很长,长到有足够的时间去重拾残局,挽回局势,不急不忙,缓慢前行,甚至原地踏步,肉眼看不见流逝,但其实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无时无刻不在流淌,回头望望自己的脚印,它是否有尽头,行动言语是否有填满人生空隙,每分每秒是否有充分使用。
她深知这一切,但是一样都不曾做到,自觉自己的一生都会是这样,永远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里。
许倾年在慢慢接近她,她能够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至少对她来说,她不愿意让外人踏足她的生活领地,但是这种坚定似乎在逐渐垮塌。她感到懊恼。
高二第二学期即将结束,高三要分文理科,许多人纠结拿不定主意,不过是思量的长远,哪门对未来更有益,但这并不是她会考虑的问题,因为无论文科还是理科,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不偏科,每一门都是一样的差,且也不会考虑未来。
晚自习,她趴在桌子上,摊开的课本成了她的枕头,侧着头看窗外黑漆漆的天。那棵银杏树在黑夜中摇晃,成为一个巨大黑影。
青辞。倾年轻声喊她。
她转过头看向他,依旧是趴着的姿态。
你有想好吗,选哪一科。他没有直视她,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物理资料。
她打量他,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资料上,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泛着红。
倾年,你学习成绩优异,不论选哪一科都有无量前途,你太过优秀,而我是老师眼中的差等生,我与你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我会影响到你,你我应该保持距离。
她将话说的直白,毫无顾虑,揭开这层隐形的布,直击要点,那些唯唯诺诺不曾说明白的,都由她来说。她不介意做一个伤害他人的人。
她说,最近学校流传我与你的事,你因为自身优异被忽视,成为流言隔绝体,它们自然而然的越过你,去到该去的人身上。我不想深陷进去,成为他人的口中的消遣物,我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娱乐用品,哪怕是言语之间也不行。倾年,她看着他说,认真道,与你一起,我感到自卑。
她莫名感到难过,眼眶瞬间湿润,不敢再看他,重又转过头,看着窗外。耳边是他的呼吸声,许久未听见他的回答,忽而感到头顶的温热,她诧异看向他。他的手掌轻放在她头顶。
原来如此,青辞,我终于知道你为何总是躲着我,我一度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有让你感到厌烦,你的冷漠让我觉得沮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看着她,说,青辞,你的自卑是以成绩的优异来做的对比,也只能如此了,但我认为成绩不能代表什么,你若以学习成绩的好坏来断定一个人是否优秀,是远远不够的,它只是一个表象,内里深处是怎样的无法得知,但是相信我青辞,抛开成绩不谈,感到自卑的人是我。
她被他的言语惊到,又听见他说,除去一些不好的事物,你幼年之时的经历让我感到羡慕,我自小到大,从未有一刻觉得真正愉悦过,或许有,却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瞬间就能够忘却,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我的父母思想传统,父亲忙于工作,长年在外,母亲性格要强,对我极其严厉,加注在我身上的要求让我感到疲累,但我毫无办法,只能言听计从,这平淡似水的日子,过的久了,也会觉得无趣,但我又无力改变现状,逐渐开始憎恨。
他收回放在她头顶的手,说,青辞,你不要把我看得优秀,这只是一层皮,你们看到的,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皮下掩藏的东西已经腐败,是我不想让你们看到的,你若更深的了解我,你会发现我的恶劣。所以,你不要推开我,我不会伤害你。或许你因长期缺乏交流,如今有人突兀闯入,一时迷了方向不知该如何做,实属正常,但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你总会分辨清楚来者的善恶。
他说,现在要分科,我选哪一科都一样,所以就问问你。
我也是,都一样,文科听着让人觉得困倦,理科听不懂更是难受,但按长久看,我觉得理科会好一点,这是我的个人想法,终归还是你自己决定。
那你选什么。
理科。
苏青辞骗了许倾年。
期末考来到,分三天。考场桌椅摆置松散,与不同年级的学生相插而坐,防止抄题作弊。苏青辞觉得,就算考试答案摆在眼前,她也没有耐心一一抄完。
最后一门是化学,这是她最头疼的一科,平常上课时犹如听天书,化学元素表到现在她都不记得几个,这满卷的化学符号她是一个看不懂,与其浪费时间读题答卷,还不如做点别的事。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盯着空白试卷发呆走神,思绪飘出去,去了千里之外。
家乡的这个时节,应该已非常炎热,大海会格外澄蓝,应是天上掉落下来的一块幽蓝的玉,最后坠落大地蔓延成为一片海,盛夏时节升腾起阵阵沉闷的湿热,迎面扑来,有短暂轻微的缺氧,胸膛里充斥着海的味道,清新腥咸。
那一年,一年级期末考结束,出校门没有见到父亲或者母亲,平时都是父母开车接送,因为路途不短,路上还有一段荒芜地段,那里种植着大片的向日葵,每到秋收季节才会有人来收割,平时鲜少看到人。再往前就是一段石子路,细小的碎石松松散散,踩上去有沙沙声,听觉上的满足,她喜欢这种声音。
她独自慢慢走回家。
走在繁华街道,遵守父母叮嘱,背着书包走在人行道最内侧,过马路时亦是小心翼翼。她知道轻重,分得清何时严肃何时笑语,明白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意义,在不同的场景扮演不同的角色,随机应变,以不同的态度灵活应对,跟得上快节奏的变化。
幼年时的她,性格已经显出浓烈倔强,不想遵守世俗陈规,觉得主流盲目且愚不可及,但多数人们依旧以它为引,跟随它的步伐踏上一条枯燥路途。少数人或许会因聪慧与努力,开辟出新的别径,任由自己尽兴发挥,将沿途的美丽风景点亮,色彩浓郁饱满,透出勃勃生机。
这一切皆是自己辛苦得来,自然甘甜如深山泉水。
这样的人不多,剩下的人们最是常见,一生都跟随着主流在老旧的道路上前行,生活一尘不变,毫无新意。降生于世,没有活出真正的自我,不知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起点在这里,可终点在哪里。看得到的开头,望不见的结果,不知将来的路上有什么苦难等着自己去闯,什么样的劫难等着自己去渡。在坎坷的路上跌倒,是否还能爬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会寿终正寝还是意外死亡。
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她以为自己会是那少数人,至少幼年的自己是,后来父母死后,她被打回原形,从美好瞬间贬至悲惨。她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从天堂一秒坠入地狱的感受,于是性格开始破损,出现一道道细小裂纹,但仍尽所有努力将血肉黏合,阻止破碎的到来。也知反抗,不停挣扎试图逃离暗黑,终究是无能为力,于是这一道道裂纹缝隙逐渐变大,最后在胸膛中无声炸开,犹如沙塔,一瞬间崩碎,并以此为中心点,像核弹一般爆破,冲击波四散,一圈一圈扩张开来,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摧碎,碎成一地渣滓,然后化为细碎粉末,被风卷带到天上去。
日葵花田一片金黄璀璨,每一株都生长的极高,完全足够一位成年人躲藏在其中。她走在田埂上,脚下的香附子和马塘生长的茂盛,密密覆盖,看不见丝毫土地面。在田埂旁小坡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狼尾草,几乎与她齐高,毛茸茸的穗还显淡淡粉黄,束束挤成一片,随微风轻轻晃动,一波一波,像是一片彩色的海。等到秋季,毛穗粉黄颜色加深,会格外好看。
从中穿行而过,毛穗从她脸上拂过,感到轻微发痒,闻到青草汁液特有的辛辣芳香,丝丝窜进她的鼻腔,再进入肺里,有微寒的感受,让人眼目清醒。
花田异常的大,略微估算,若要走出去,至少需要四十分钟。并未觉得焦急,眼前的景色让她留恋,鼻间全是向日葵的花香,身心都浸泡在其中。这味道不似其他花的清香宜人,而是一种沉闷的味道,似香又不似香,并不是很好闻,但也不难闻,处于两者之间的临界点。
她知道,山野间的野花大都如此,有些甚至没有任何香味,它们不会散发诱人香味争奇斗艳引人观赏,只在天地间傲寒而立,夺得一席之地,饱受风吹雨打,随四季交换展现不同形态。无人能够为它们做什么,没有利用价值,不能够为人们带来财富,于是没有温棚没有肥料,不受呵护不受栽培,任凭它生死存亡。
生时赖于天地,死后将自己归还大地。
因果循环,一切遵守世间法则,即便死后也有迹可循,便是化为养料,融进其他生物体内了。同样内敛,无人知晓的存在,只默默兀自放肆过活。这何尝不是一种顽强自保。
她踏着田埂一路向前,脚步轻盈,一蹦一跳,是孩童特有的纯真姿态。身旁时不时飞过蜜蜂,一头撞进花田,停在一处较矮的花盘边缘采取蜂蜜。她感到新奇,驻足观察,它先用两只触角寻找蜜源,找准位置后用小管扎进去,开始采蜜,从外向内一层一层的采取,结束后会再寻找下一朵花蜜饱满的花朵。
她想起母亲讲给她的一件事。在母亲幼年时,外婆家有养蜜蜂,家中种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每到花开时节,它们会被香气吸引,成群飞往采蜜,结束归来后观察它们,会发现很有趣的事情,有的蜜蜂勤劳,采的蜜足够多,会拖的蜜蜂难以飞行,飞起来格外费力,有些则偷懒,只采一点回来,飞行依旧轻快。勤劳的蜜蜂早出晚归,懒惰的则是晚出早回。
她听了后觉得格外新奇,原来不止人分懒惰,其他动物也是。
母亲那时家中家境并不好,采来的蜂蜜都是售卖出去,用来补贴家用。到了冬天,已是遍地凄凉,基本所有的花都过了花期,没有蜜可采,只有一些路边野花顽强盛开,可冬天的蜜蜂采的蜜大都不可食用,因为无从得知是什么花的蜜,有些花含有毒素。
母亲幼时曾贪嘴,上学前看到蜂巢里带着点绿色的蜜,偷偷割下来一块吃掉,觉得与其他蜂蜜没有什么不同,于是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晌午十点钟,外婆接到消息,母亲在课堂上晕倒,清醒时出现呕吐和痉挛现象。外婆赶到时,母亲已完全失去意识。匆忙送往医院,检查后得知是吃错了东西,就是那有毒的生蜜。
这些都是母亲偶然提起,也算是童年趣事。
她看着那只蜜蜂忙碌,脚上沾着点蜜,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趁蜜蜂不注意,飞快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它的脚。
蜜蜂感觉到,稍作停顿后向她扑去,停落在她的额头上,紧接着她感到一针刺痛,犹如针扎,条件反射的用手去摸,蜜蜂已经飞走,额头火辣辣的痛,用手掌一摸,似发烧一般滚烫,疼痛有蔓延的趋势,扩张至整个大脑都感到肿痛。
年纪还小,受不住这样的疼,于是蹲在田埂上哭了起来。
小阿辞!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急促的步伐。
她抬头去看,发现是父亲,正急忙向她跑来。见此,她哭的更大声,站起来张开双臂,等待父亲拥抱她。
父亲将她抱起来,擦掉她的眼泪,安抚她的情绪。
她止住哭声,指着额头上的肿包给父亲看。爸爸,我被蜜蜂咬了。黑溜溜的眼珠子还带着泪意。
为什么会咬你。
因为我碰了它采的蜜。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语气带着强硬。
父亲将她放下,捧住她的脸颊,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才说,阿辞,你夺的不仅仅是它的辛劳成果,更是它的生命,你的好奇心害死了它。
她愣住,又见父亲说,蜜蜂蛰了人后会死掉,它再也无法和同伴一起采蜜,阿辞,这是拜你所赐。父亲声音低沉,十分严肃。
她怔怔地看着父亲,一时间脑海中空白一片。
你或许会觉得只是一只蜜蜂而已,不必惋惜,但这世间万物都有生命,或许就连石头都有,只不过以人类的眼睛与感官无法感知与识别它们的生命,但我们不能否认,它们与人类共存在于世,总有一定原因,你没有权力夺取它们的生命,也没有那个能力,若强行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必然要付出惨痛代价,你会因此失去一些东西用来弥补,或许只是一件事,一个人,也或许是你的性命。
父亲蹲下身,与她平视,说,阿辞,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一天或许很快到来,或许会晚些,你要相信因果循环,若有一日我与你母亲离去,后世无人会为你背负更多。你的一言一行,皆决定你的未来,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都可能会改变你的命运走向,一枚铁钉尚可灭国,何况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你今日的行为,很有可能你的命运已经在无形中发生变化,它可能已经变换方向踏上了其他道路。
阿辞,父亲希望你善良,你母亲也是。善不一定能换来善,可你若是恶,你能得到的也只有恶果。
她听见父亲这样严肃话题与态度,心中慌张渐增,只觉得额头上的肿包更加疼痛起来,最后眼泪被逼出来,却又害怕不敢发出声音,就那样撇着嘴巴无声流泪,眼泪像断了线的透明珠子。自己是要死了吗,那只蜜蜂是否会变成鬼魂来寻找她,为自己报仇。
父亲说了那么多话,除了那句要付出代价之外,她一字都未听懂,所有的关注重点都落在这句话上。是什么样的代价,竟要自己的性命去抵。
父亲擦去她的眼泪,阿辞,你或许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你将这些深记在脑子里,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他们沿着田埂前行。后来得知,那天父亲一直步行尾随在她身后,只为查探她独自一人能否安全回到家。
这时的苏青辞并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到后来已经不记得原话,断字少词,在往后很长的时间里,这话被掩埋于逝去的长河里。
他们走出占地巨大的花田,花香逐渐变淡直至消失。石子路并不宽敞,最大只能够一辆轿车通过,两旁是密密的绿色植被,大多她都叫不出名字,只有少数识得。马齿苋与鸭砣草,开着小小的黄色蓝色的花,连成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天空盘旋着一只老鹰,从地面看去仍觉得体型甚大,若不是父亲在身旁,自己肯定会感到害怕,害怕被鹰当作兔子叼了去。人会对体型比自己大的动物感到恐惧,这是常理。
一轮艳阳,将大地渲染成金色。七月天已炎热不已,她额头上生出密密的汗珠,被蜜蜂蛰咬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看见父亲沉默严肃的脸,张张口终是没能说出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印象中的父亲性格开朗,嘴边总是带着笑,从未有过像今日一般的严肃。她有被这样的父亲吓到,心跳乱了节奏,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双手掌心都是汗,双脚却觉得冰凉,传至整个小腿都觉得寒气津津,与上身仿佛是冰火两重天,她只能默默忍受。
她走在父亲身旁,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漫长,回首看了眼身后,空旷无人,再次回过头时,突然觉得身心空荡,眼泪再次冲出眼眶,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而哭,觉得莫名,只觉胸口饱胀,似乎有东西充斥在其中,不知是什么,只撑的她疼痛不堪。
她错了,这是父亲的决然定义,她没错,这是说服自己的说辞,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真正的定义,将僵持不下的场景稳定,即便是错的,也有足够的空间被淡化遗忘,甚至扭转局面,带着这些在道路上奔跑实践,越过所有障碍努力前进。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这一日的父亲,他的脸庞依旧年轻俊朗,时光停在了那一刻,容颜肉身得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而她的肉身会日益老去,超越父母的年岁,寄于这世间饱受风霜,不知何时是归期,何处是归宿。
窗外是灼热滚滚的透明波浪,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将时间逼至角落,无处遁形。记忆深处的一切似都与现在不同,一遍遍翻出来整理,像是重复再经历一次,原以为的麻木和免疫都没有出现在意料之中,似乎去了外太空,一丝都不见。
寻找更显虚妄,又无法做到不去在意,处于复杂矛盾的境地,想要抛却身上诸多杂乱琐事,倾尽一切后发觉一切皆徒劳,不得不服输低头。似乎能看到还未揭开的人生舞台的结局,这预料是否准确无从得知,赖以人的第六感,没有依据没有道理,而大多都精准的可怕,早已在无形中看到生活中起伏动荡的斑斓波纹,最后一步步踏上去,但到底是操控着还是被操控者,谁人知道。
看透的极少,看不透的多到无法统计具体,想要活的清明难如登天,一些人自觉自己活的好,并以此为傲唾弃他人,人若做人都这般失败,生活又怎么可能过的好。掩盖在表皮之下的虚妄腐败,在长期的滋生中逐渐展现出黑暗的一面,坏的东西总是顽强,崩坏后脆弱无比。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这些往事,发生的理直气壮,与后事映衬相融,铺就成为将来,无数人或物在等着你经过。欢愉与悲痛相杀,想要分出胜负,却不知最初时快乐就失败了,它不会被人们长久的记住,只因太过单一化,无法生出旁枝,一条道上走到死,今日有的明日也就散了,而悲痛能够长久潜伏在体内,悄无声息的扎根发芽,当你意识到时,它已经生的茁壮无比,想要铲除只有连根拔起,承受拔肉之痛。这疼痛伤人元气根本,需要花很长的时间用以恢复,甚至有些人,即便是走完了这一生,都没将体内的那处深坑填满,并以此坑为种,滋生出无处纹路,在体内蔓延,最终结出密密的悲痛果实。
这是它创造而出的,不是你现实中所得,而是它的衍生物,它将这些赐予了你,无论你接受与否,都需跪地迎接。
或许在别人眼中自己光鲜亮丽至极,融在密密的人群里,企图吸收各种能量来填补充实它,但这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像是以卵击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世间没有真正让人觉得如意的事物。
铃声响起,一场考试到此结束。
苏青辞回过神,看着空白的试卷,觉得头脑也如这卷子般空空如也。她拿起笔,在试卷左侧填写名字与班级。监考老师逐一收卷,到她这里时,看到空白一片的考卷,皱着眉看她。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暑假已经到来,要如何度过这漫长假期。
脑海中突然闪过少年的脸,激得她心跳格外有力,血液瞬间涌上头脑,觉得额头分外冰凉。她心惊,不知自己脑中为何会闪过倾年的模样。自己并没有刻意去想他,又为何会这样,似是大脑自己的意识,与她成为独立体,不归属她管辖,大脑操控身体,那又是什么在操控大脑。
可不管怎样,对她而言,这不是什么好事。
学生离开考场撤回各自的班级,开始大扫除,结束后将所有桌椅搬回原位。老师交代暑假注意事项,以及各科作业。他们即将生高三,迎接最黑暗的一年。大多人情绪激动,在互相攀谈中显得亢奋不已,也有人沉默不语,显然是对未来感到迷茫。
倾年坐在她身边,整理书籍,将所有课本装进准备好的纸箱里,再用胶带封起来,整整有两箱,看起来像是在搬家。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看向她,眼中带着疑惑。
她说,你应该提前每天带一点回去,不至于这样费力。
他看见她的书包边边的,里面只装有两三本书,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每天去图书馆忘记带,出来时教学楼已经上锁。他笑着又说,没事,我可以带回去。
她看着桌上沉沉的两个箱子说,我帮你,我们一人一箱,你家住的远吗。
他下意识的摇头,听到她的话有些不敢相信,她基本没有与他主动说过话,他感到稀奇,且心跳微微加速。
应该的,你帮过我多次。
他们一人抱着一箱走出校园,并肩走在人潮涌动的街边。身旁是一排排长青松,夹带着几棵苍翠倒柳,沥青铺就的路面是微微扭曲的热浪,这样炎热的酷夏,让人困倦昏昏欲睡,没有食欲,有轻微的失眠,她就是如此。
这个假期,你准备做什么。倾年问。
她想了想,说,暂时没有决定,或许会找份临时工,除此之外不知该做什么。
我羡慕你自由,能够自己规划道路,不用顾虑太多,可我不能,我父母希望我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即便是假期,也要参与各种补习课,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时间久了,也觉得习惯。他抱着纸箱,目不斜视,说的轻描淡写。
她看见他淡漠的神色,说,人生有规划是好事,至少有路可以走,即便这并不是你愿意,逼迫自己做事不算是坏事,看得见将来,明日处于半透明状态,有足够的优势碾压别人。她将纸箱放在地上,甩了甩酸麻的胳膊。
要休息一下吗。倾年询问。
她摇摇头,将纸箱抱起,说道,其实我更羡慕你,你有人关心有人疼爱约束,而我什么都没有。你过着白玫瑰般的清凉生活,自然向往红玫瑰般的放肆世界,若有一日你得到了红玫瑰,在长久的愉悦中又会频繁忆起白玫瑰,日益加深。人是这样的动物。我幼年时就将这两种生活经历到透彻,如今已不在意两者的纠结。
你说的对,或许是我贪得无厌,厌恶当下的枯燥生活,幻想着有一日能够活出自我,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原来生活也是如此,世间万物都是如此,是我奢望了。
不,只是不可兼得,不代表一生只能选一样,你若吃腻了鱼,可以换种口味,喜欢用左掌掏蜂蜜吃的熊掌,新鲜美味,能够满足人的味蕾以及新鲜感,若是吃腻了,同样可以再换过来,只需掌握自由切换的技巧便可,虽说艰难,但总能够学会。
路边的一棵绒花树,长的极为高大,正处花期,开的火红一片,红白相间的花朵,由细小针状的花体组成的花朵,与翠绿的枝叶相衬,煞是美丽。现实中她第一次见到绒花树,觉得新鲜美丽,于是驻足观望半晌,相对无言。
倾年住在离学校并不远的二环,家中装修偏欧式,宽敞明亮。客厅格挡架上摆放着许多照片,有的被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有的则像是便签纸一般直接贴上去,形成一面小小的照片墙。
她看到倾年的照片,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许多旧照片,还有早年的黑白照片,边缘被裁成锯齿形状,浓烈的年代气息。一张倾年幼年时的照片,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局促的站在背景布前,手中握着一束假的杜鹃花,眼睛怯怯的盯着镜头。看见他的穿着打扮似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条绒背带裤,上面贴有黑色的朱樱花图案,开的圆润饱满,像是一把把撑开的伞,额头上贴着美人痣,涂着口红和腮红,像是年画里的仙童。
那个年代,孩童拍照时,大人总会着意打扮,这个时候仿佛不分性别,怎么好看怎么来,甚至更小一些的男孩,穿着女孩子才会穿的花边裙子。
初中时的倾年,在毕业照中,他踩着凳子站在最后一排,身形清瘦,容貌已经出落的超群,眼神中却略显抑郁清冷。
一张近期合照,倾年与他母亲,除却眼睛,其他地方长的并不是很像。他母亲面容也美丽,一双眼睛虽好看,但却透着浓厚的犀利,似乎并不好相处。
她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倾年父亲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她感到好奇,难道跟她一样吗。
倾年看出她心中所想,只说,父亲与母亲时常闹矛盾,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母亲因此怨恨父亲,撤去家中所有父亲照片。他顿了顿,又说,他们本可以离婚,但我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我即将读高三面临高考,他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婚,等我高考结束,家中或许会有变故发生。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神态显得疲惫。
她无法接话,自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无意间看到墙上的一幅画,她盯着它,呼吸微凝,血液也似升了温。不知觉走近,仔细端详起来。
一副油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只不过作者将大海染成了暗灰色,海浪波涛却如现实中一般,用深蓝与粉白相间画成,一波波的四向散开,而挂在天空中的太阳,是纯黑色的,仿佛一个黑洞,将万物都吸进去。还有许多细细的各色线条,杂乱的交错在一起,遍布整个画面。太阳中间竖着一根红色的直线,将其对半分,似要一分为二,却又依旧紧紧黏合,整个画风空洞诡异。
她感到四肢冰冷,仿佛体内生了寒冰,冻的她浑身僵硬。
他见她一直盯着这幅画,只当她感兴趣,便说,这画是我父亲购买,据说花了不少钱,出自一位很有名的画家之手,在网上能够查到相关资料,但不知男女,也不知样貌,这些都是空白,只知名叫兰画,一位饱受争议的抽象派画家,在国外也小有名气,有人说其画作风格诡异,长久观看会让人引起不适,后来不知为何,再不见他(她)的新作,也再没有其相关报道,仿佛从人世消失。
停顿片刻,继续道,兰画的每一副画都有名字,但这一副却没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果换成我是兰画,该如何为这幅画命名。
灰色的大海,黑色的太阳,唯有浪花如常。
说话时看到她脸色苍白,魂不守舍,说,青辞,你是否感到不适。
她后退一步,微张着嘴巴,眼睛里融着淡淡的水光,不再看那幅画,看向一脸担忧的倾年说,能来你家我很高兴,今天就到这里,我先走了。
他察觉到她的状态反常,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有机会再见。她笑着说,不容拒绝,独自转身离开。
她在那棵绒花树下站了很久,鼻间尽是淡淡的清新花香。抬头是空空的天,一块巨大无边的蓝色纱布,有肉眼看不见的网,人们如同河流中来回游动的鱼,在这无形的网下生活,要时刻防备毫无征兆就落下来的网,在缝隙中挣扎存活,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兰画...吗?
母亲,你若还活着,如今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世人只知你画作,却几乎没人知道你的具体,真实的物什荒凉长辞于世,留下的却是时间最繁荣无望的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