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得时刻警惕回忆来袭,它不动声色要人性命,无法躲避只能赤裸坦诚面对,因它觉得生命的力量沉重不已。背负这力量前进,深刻体会道路难行,屡屡超越极限,为此感到惊奇。人的生命力坚固还是脆弱,既能在艰险无比中顽强生存,也能在平平无奇中顷刻崩溃。时间的力量非常神奇。
无法得知活着的意义,仍苟延残喘不甘就此放弃,不愿一生就这样苍凉荒废,却又迷茫不知所措,于是许多人只活一具躯壳,所有事情变得繁琐无用,就此摒弃。心中混沌,双目如盲,弃物中卷着诸多美丽,一同销毁,于是前路迷雾弥漫,身心愈发疲倦。
年幼时,曾独自深入林中,只为见到父亲说的狐狸。父亲拍了照。它与另外一只同行,因此有了明显对比,比起毛色黯淡的那一只,它显得极其惊艳,浑身赤色的毛发,只脸部夹杂着些许灰白,四肢和耳背呈现明亮的乌黑,脖子到腹部是纯白柔软的绒毛,浑身散发着油光,望向镜头的眼睛十分犀利,野性十足。一只雄性赤狐。
她观望照片许久,被这美丽生物深深震慑,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狐狸,不论是书上还是在电视上都不曾看到过。于是在某一天午休时刻出发,想要亲眼目睹一回它的无双容貌。
一片巨大树林。父母从不让她深入,只因存在无法预知的危险,林中一定还有其他未知生物。心中渴望大于一切,让她浑然忘了这事。
林中树木茂盛,遮住大半阳光,让炎热盛夏略微凉爽。周围全都是高大的水杉,偶尔可见一两棵矮小香樟。水杉高大无比,树干极为粗壮,大约有三十多米高。她抬头仰望的脖颈酸痛,才能够看到树顶,棵棵笔直,坚韧不拔。
她幼年时,时常会因为一些美丽物什而感到心情愉悦。高大的树木,美丽的星空,浩瀚的大海,蔓延生长的花海等等,诸如此类,都能让她感到快乐。这些也确实是美好的存在。从小与美物相伴,她比其他同龄孩子活的更为快乐透彻。
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任何生物,连只爬行小虫都没有。她生出退缩之心,但仍不甘心,已经走出这样远,此刻放弃愧对这次探索,于是下定决心继续向前。这不肯放弃的倔强性格,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行人,弹尽粮绝,饥渴无比,仍不肯放弃一路前进,安慰自己前方不远处就有水源,以此为念鼓励自己不要退缩。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停留不前必死无疑,与其被动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便得知前方也是死途,也依旧选择死在路上,而不是原地驻足。
她继续前进,而此刻,树木已经异常密集,相互距离不达半米,有时连幼小的她都要侧身才能通过。树枝叶子相互穿插,密密的凑成一张网,在上面铺开,阳光穿透不进丝毫,如同一层屏障,阻挡外界入侵。脚下的土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青翠植被,踩上去柔软潮湿,刻出深深地脚印,似有弹性,片刻即恢复如常。这异常现象,让她可以肯定,这里有水源存在。只是不知是河流还是其他。
这片林子安静的过分,寂静无声,静的让她似有生出幻觉,清楚听见树木根部与树干树枝相互流通,传输营养共存亡。这奇妙的联系,成为羁绊,在天地之中无处不在。她听到这样的声音,深深觉得恐惧,脚下不知觉升了速,奔跑起来。数次被树木绊倒在地,不觉痛,爬起来继续跑。
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止不住脚步扑倒在地,抬眼望去,是一池潭水,占地不大,颜色墨绿,浑浊不已。她摔倒在一片鹅卵石上,其上覆着一层浓密青苔,膝盖以及手掌手肘处被石头粗糙的表面擦掉了一层皮,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浑身都是深绿的粘稠液体。
她爬起来,这新的发现让她暂失痛觉,全部注意力被这池潭水吸走。走到潭边,蹲身用手捞起一点水,里面全是细小的绿色不明植物,仿佛一壶茶水,没有过滤器,茶叶碎沫充斥在每一滴水中,密密相融。
幼年的她有着比常人更深的感受体会,可这并非是一件好事,神经太过敏感,外界的物什总能够轻而易举的影响到她,即便她时刻提醒自己不必在意,然而身心不受控制,在脑海中盘旋许久,直到侵袭至身体的每一处。确认已达到目的,才缓缓隐到暗处。如果她做到遗忘或摒弃,它会再次猛烈出击,将她打回原形,来的猝不及防。
你或许深觉身不由己,大脑四肢不受控制,做出一些连你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至极的事,你并未怀有这样的心,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出于你,你只能承担这些事所带来的后果。阿辞,你或许觉得自己矛盾,情有可原,但其实你并不无辜,与你在一起让人觉得痛苦压抑,这世界不欢迎这样的人,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身边出现带给他们苦痛的人,而恰巧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环望四周,可看到有你的容身之处,你已被这世界抛弃。
多年后的一池曾这样对她说。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嘶吼尖叫,心痛无法呼吸。她对他恶言相向,拳打脚踢。一池沉默再不言语,安静忍受她的怒火。她泪流满面,仍倔强心有骄傲,抬手擦掉泪水,又有新的涌出来。她的手跟不上泪水溢出的速度,最终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在路边蹲下来,茫然望着眼前的川流不息。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那些曾经希望的,最终彻底沦为奢望。知道了自己苦苦奢求的,从始至终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或许曾经得到,但终究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她学会了以旁观者的姿态,认真向它们告别,还是觉得勉强,带着不得已。她知道,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明明不想做,但还是不得不做,违背自己的真心,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你无能为力,于是在血液的游走里,逐渐陷入深沉绝望之中。
她在水潭边驻足许久,已经不在乎是否能够见到那只美丽狐狸,这浑浊水潭尚可算是新发现。心情恢复愉悦,转身离开这里,准备原路返回。
人们追寻的事物,许多都扑朔迷离,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你只是期盼它,渴求得到,若耗尽心力与期盼也不曾得到,那么就会逐渐对它失去热情,而恰巧此刻孤独的你,得到了其他东西,对残破缺损之心有了慰藉,你就会觉得也不是非它不可,比如说,你喜欢喝牛奶,去超市购买,得知已经卖完,于是你随手拿了一瓶可乐,结账后到门口,看见了牛奶,可此刻的你已经不想再换了,觉得可乐其实也还不错。这退而求其次的心理,说到底是在安慰自己。
这样的安慰甚是有效,那么就这样继续安慰下去就好了。
人这一生这样长,别人不给你快乐,那就自己寻找快乐,自己创造的快乐,总好过别人分的。一块完整的快乐,切成数块分食给别人,早已失去原有的趣味。有人说快乐是需要分享的,将自己的快乐分食给别人,别人也将快乐分食给你,构成一张大网,网下人人快乐如幼童,她却不这样想,别人分的快乐也算美好,但终究只是短暂停留,不能渗透,而自己给自己的快乐,始终都充斥徘徊在体内,是真实存在的,经得起细嚼慢咽,随时随地都可拿出来回味。
这是她坚信的道理,即便有人提出质疑,也依旧顽固如铁,深信自己所深信的。偏执到呈现一种病态,但她不以为意。
她发现自己迷了路,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一棵香樟树前。这棵香樟长的极为怪异,树枝歪斜,旁枝横生,距离紧凑相互穿插,形成井字形状,树叶却极少。这林中树木皆是野生,即便无人修剪,也不至长成这般怪相。心中已经生出些许害怕,但努力将其压下,继续寻找道路。
太阳已经在西落,天黑不过须臾。她知道,若天黑前还走不出去,那今天必要被困在这里。父母或许已经发现她外出,但估计不会得知她违拗他们的命令进了这片林子。虽然此刻被困于此,仍不觉得后悔。不知这样的性格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做出的决定从不会改变,即便结果呈现恶性,依旧不知悔改是什么。有些事明知故犯,试图挑战他人耐心,观察他人恼怒时的狰狞模样。她以此为乐。这样的病态性格,她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只知道自她有记忆以来,自己一贯如此。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是没有教养,她从不在意,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做出点其他行动,让他们的想法得到完美验证。
天已经暗了下来,在这样的深林中光线愈发显得暗淡。她已经开始看不清东西,抬眼望去全是又黑又高的树木暗影,巨大无比,走在其中,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何时起的风,树木顶端被风吹得摇荒,树叶发出唰唰声响。原本寂静的树林,此刻全是风制造出来的声音,满满充斥在她的耳朵里。这美丽树林瞬间变得可怖,重重高大黑影就像吃人的怪兽,张牙舞爪将她吞噬。到底年幼,想象力格外丰富,被此刻的景象逼出眼泪。不自觉地开始狂奔,终于哭出了声。
她再次回到那棵香樟树前。而这原本就形状怪异的树,此刻更加骇人,化成人形,逐渐向她逼近。她摔坐在地上,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源源不断地冲出眼眶流出来。隐约看到奇怪地光点,两个,就像两颗星星,一明一灭,时明时暗。她看着那光点,张大嘴巴,浑身冰凉无法动弹。
那奇怪星点在向她这里移来,离她越来越近。她终于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野兽的眼睛,双瞳在夜里发着冰冷的光,逐渐向她逼近,在离她不足两米处停下来。
是狐狸,一只赤狐,身形健硕。天黑无法看清它的毛色,只看出体型甚大,狐尾丰硕。它在她眼前蹲坐下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知道狐狸虽不至于吃人,但若身有危险,安全遭到威胁时,还是会发起攻击。她告诉自己不能撵它,不能对它出手,且不能盯着食肉动物的眼睛,于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地转移目光,只用余光观察。
它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未做出什么动作。她一直保持着僵持的姿态,眼泪已经干涸,微风吹在脸上觉得刺痛。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它起了身,迈开腿一点点向她走来,步伐谨慎轻微。
她心里已经开始绝望,虽然知道人类并不在狐狸的捕食列表上,但没准它看见她身形幼小,又是独自一人,观察半天也未发现有什么危险,破个例外也无不可。狐狸的体型在食肉野兽中虽算轻小,但真对抗起来,她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一只大狗尚能咬死小孩,何况是生性凶残的野兽,它锋利的牙齿能够在一瞬间咬穿她的脖子。
她连哭都哭不出,只看见它步步逼近,已经触手就可及。知道自己即将凄惨死掉,葬身野兽之口。已经能够听到它的喘息,觉得就在耳边。她紧紧闭上眼睛,等待被撕咬的疼痛来袭。
过了许久,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但她仍然清晰听到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她忍不住,慢慢睁开一只眼睛,余光看见它离自己非常近,伸手就能将它抱在怀里,只是并未有咬她的迹象。她一点点移着目光,最终正视它。它同样在打量她。一双野兽特有的冰冷眼睛,紧稳稳落在她身上,不知它究竟是要做什么。带有浓重思考神色的双瞳让她犹如置身冰窖,浑身彻寒。
她的大脑已停止运转,连最基本的逃生本能都无法做到。只看到它伸长了脖子,尖尖的鼻子向她的耳边凑去,分明感到一股灼热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闭上眼睛,不再奢望有奇迹发生。而此刻对于年幼的她来说,仍不觉得后悔,她生来倔强,即便为此丢了性命付出代价,也不知后悔为何物,也或许是因当时绝望,再来不及想其他,没有时间去后悔。等安全后,坚韧的生命力突显,让她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正因这样的性格,让她的童年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里。而她的生命力,也因此显得无比坚韧强大。
她以为她会死在这里,它好似张了口,蓄了力正准备咬下去。而就在此刻,她听到了人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她被声音惊得睁开了眼睛,而它显然也被这声音惊吓到,迅速地从她眼前跳开,与她拉开距离。
它警惕的打量四周,丰硕的尾巴此刻已经炸开,并且夹到腿下。这是犬科动物受惊后的本能表现。远处的声音再次隐约响起,并且看到一片微弱的光亮。它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跑开,逐渐消失在这夜色的森林里。
她浑身湿透,心脏依旧快速跳动,还未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她摸了摸脖子,似乎还有残存的热气。远处的人与光越来越近,她终于听清,是父母的声音,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她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安全击倒,终于大哭出声,咬字不清的喊着爸爸妈妈。
父亲背她回去,她已精疲力尽再无半点气力,身上的细密伤口,擦伤的胳膊和腿,以及浑身被树枝划开的细细血痕,都在此刻开始疼痛起来,在父亲的背上轻轻啜泣。父亲一言不发,母亲跟在身后,同样沉默无言。她突然觉得困倦不已,于是在父亲宽大且温暖的背上沉沉睡去。
后来他们并未责骂她,只是询问为何深入森林。她如实回答,并且告诉他们,她见到了它,以及那池潭水。
他们严肃的告诫她不可以再去那片森林。这是他们第一次向她提出指令,而她也是第一次收到他们的要求,从前他们从未明确告诉她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如今这是第一例,让她格外重视。
这是年幼时的事,成年后也不觉荒诞无稽,反而时常怀念,但这终究是来自父母给予的那份安全保障,若换成此时的她,必定是会死在那里,因为再不会有人来彻夜寻她。就算后来有,怕寻到的也只是一具白骨。这清明认知,在昼夜交替里显得沉重有力,逐渐形成一个包裹,牢牢依附在背上。里面装着人生必不可少的东西,每一件都不可或缺无法摒弃,所以不能减轻重量,只能负重前行,步步艰苦。不能看到未来的路的尽头是什么,只能摸索着试探前进,尽头若美好,便普天同庆,若不好,也只能低头认输。很多时候,人根本没有反击和自己创造命运的机会。
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停留片刻,看了一会儿银杏和阳光。光斑已经转移,离开了她的桌面,向前倾斜而去。她看着那光,起身离开。
现在是午休时间,学校食堂里一片欢声笑语,餐桌坐满了人,关系亲密的围坐一桌。几乎每桌都是如此。她觉得孤单,已没了任何胃口。在校园转了一圈,发现他们都是结伴同行,唯有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走。且因为她是转学生,是陌生面孔,时常收到许多观察她的眼神。她不以为意,目光从不斜视,只看向地面或直视前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人无法踏足,她也从不打开这扇门。
盲目行走许久,发现这所学校并不大,她已绕行两圈,也并未发现能让她感到有兴趣的事物,最终决定去学校图书馆度过整个午休时间。
图书馆就建立在教学楼南侧,大门一侧的通报板上标注着开门时间,从晨读时分开门,一直到深夜十二点才下令锁楼,想来是有学生趁课间休息时会来这里查找有用书籍。她心中欣喜,至少可以让她不至于虚度大片闲暇时光。
走进去,先探清结构,逛完一圈,已大致摸清。图书馆分为两层。第一层是各年纪的复习资料,模拟考题,以及课外延申读物,都按年纪摆放,书架分格整齐分明,便于寻找。
一旁座位都已坐满,还有很多人坐在木地板上,背靠着墙,双腿蜷缩起来,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一边认真看题,一边认真做着笔记。其实这是会让人觉得欣慰的场面,积极向上,学海无涯,人生的道路只开了头,都在努力走向美好,但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与意义,他人的思想行动永远影响不了她,也带动不了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在她这里完全失去了效应。于是她去了第二层。
这里摆放着的是与学习科目没有关系的书本,名著小说,大家散文,国外原本小说,也有中文翻译等等之类的,景象与一楼大不相同,望眼数去,不过区区十一人。没有了之前的压力气氛,这里显得舒适安静。座位靠窗摆放,玻璃窗擦的明亮,阳光斜落进来,照亮整个楼层。因为位置高,从窗外能看到整个校园景色。操场上的橡胶跑道,以及绿色草坪,有少年打篮球,平整寸头,健壮四肢,扣篮时弹跳而起,充满活力。一旁围观女生神色喜悦,鼓手叫好。她只觉阳光刺眼,于是撇开视线,寻找书籍。
她看到一排摆放着许多国外名著的书架,伸手一一抚过,突兀的看到了《雾都孤儿》,这是她看过很多遍的书,如今再次看到,仍想再阅读一遍。她是这样的性格,喜欢旧的东西,重温多次也不觉乏味,一部电影能反复观看十几遍。有时也会逼迫自己观看新的电影,但最终还是放弃,不肯去接触新的事物,没有兴趣与耐心去发现和探索,害怕未知的东西,因为无法得知结局,好坏各半,万一是坏的呢?所以何必去冒这个险。与其纠结不定,不如果断隔绝。
她不希望是坏结果,对好结果也没兴趣。
她准备将它从书架里抽出来,但是慢了一步,被另一只手提前拿走。透过书架格档去看,是一位眉目格外好看的少年。她无法形容,只是觉得他很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珠乌溜溜的,像是墨汁点的一样。这双眼此刻也同样在打量她,带着点疑惑。她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抱歉,我没有注意。少年问她,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我很抱歉。说着将手里的书伸过格挡递给她。
她默默接过,也未搭话,兀自带着书转身去了座位,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阳光倾斜进来,照的浑身暖洋洋。
这本书装订并不精美,想来也是印刷无数次,且校园需购大量书籍,不必选择精本,只要内容一样便可。她第一遍读时,是年幼时父亲带她去书店购买漫画本时购买的。
当然,这是父亲买的书,年幼的她对这种内容深奥情节繁杂的书没有兴趣,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定义。再深一点,就是在她的认知和意识里,世上的所有书全都是她喜欢的漫画本,不存在什么小说散文以及诗歌。她的世界很简单。
这本书父亲看完之后一直摆放在书架上,她没有任何想要阅读的欲望。直到她十六岁,父母死后的某一天中午,她整理书架时再次看到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拿出来翻开的时候,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浓浓的墨香。她喜欢油墨的味道,上学时学校发新书,翻开将脸贴上去,贪婪地嗅闻。
这些记忆再次袭来,眼眶酸涩,不想掉下眼泪,仰起头拼命逼回去。心口疼痛难忍,只能竭力忍耐,反复做深呼吸,试图缓解痛楚。这么多次啊,每次掉完眼泪后,她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样难过,奈何痛苦的力量胜过一切,次次被它逼至崩溃。后来她也已想清楚,这些苦痛这辈子都无法否认,也无法摒弃,将陪伴她终生,这是肯定的事实,所以已无逃避的必要,坦然顺受便好了。
她对硬皮书有种说不清的痴迷,装订整齐,拿在手里质感分明有力。然而这本书并不是硬皮,或许被翻阅多次,纸质已经发旧变黄,有不明的污渍,写在上面的情感短句,以及许多恶意涂鸦。油墨味道完全被外界的入侵销毁殆尽,意义失去踪迹。
她并不在意这些,凡事只注重结果,从不对过程保有想法,这没有任何意义。它只是路途上衍生而出的旁枝,虽是必经之路,但终究是注定被遗弃的命运。或许有人会因想法不同而提出质疑,她也依旧坚信自己的思想,即便这是错误的。她是这样的人。顽固不化,似旧世老人。
她认为对待世间万物都需持有自己独特想法与建议,不存在中立,这会让人处于被动状态。这种状态很危险,事事犹疑不定无法掌控,被它牵扯控制,一旦开始,就极难停止。
有几张脸长眠在地下,已经变了样,可是心灵超越了死亡,使它们依旧像昔日一样美好,呼唤着当年炯炯的目光,爽朗的笑貌,透过躯壳的灵魂之光仿佛在娓娓低语,黄土底下的美好虽然已面目全非,但却得到了升华,她超越尘世,只是为了一盏明灯,在通往天国的路途上洒下一道柔和清丽的光辉。
这令人沉痛的句子,初次读到时痛哭出声,心脏揪痛呼吸不畅,哭到浑身无力,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后来次次被它击倒,如今再次读到,眼泪已经流不出,只是心中一片荒凉悲哀。
苏青辞。
一道好听的男声自耳边响起。
她瞬间心脏漏跳半拍,来这座城市到现在,还未有人这样认真叫过她的名字。扭头去看,是刚才的少年,手里拿着厚厚地一本书,何时坐在她旁边的都未发觉。方才并没有将他看的清楚,现在看觉他的眼睛长的很好看。现在仔细打量,发现他的五官也极为俊秀,鼻梁高挺,薄唇,齐耳短发,眼睛尤为出众,左眼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红痣,更显得他出众。
这样美丽的相貌,必定是人们所喜爱的,前排的两个女生频频回头打量,互相交头接耳探讨着,内容并不难猜。而她也觉得他生的好看。自小到现在,她还未见过这样出众的男孩子,感觉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能量,这让她顿时自惭形秽。
她从来不是好看的人,只有一双狭长眼睛尚可入眼。父母长的好看,尤其父亲,着实英俊,但她除了一双眼睛跟随父亲,嘴巴像母亲外,再没有一处长的像。大额头,鼻梁扁平,散布着小小雀斑,是再不能平凡的长相。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掩下心中思索打量,平静地说。
你不认识我?少年感到惊讶。
我应该认识你吗。她想这样说,后又觉得这言语并不妥当,只能沉默看着他。她知道他会说清楚。
你转来我们班,我是你的同桌,许倾年,你可以叫我倾年。少年带着笑说。
抱歉,我没有特意观察,我叫苏青辞。她略觉得尴尬,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知道,很特别的名字。他看着她,又说,你很特别。
她正想着如何接他的话,却又听见他说,你的家乡可有海。
我就住在海边,房子靠海而建,每天在海浪声中度过。她盯着手中的书说。
那可真好。他羡慕的说,我从未见过海,但它数次出现在我梦里,海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十分真实,所以想在有生之年亲自去大海边,看它是否和我梦中的一样。
你确实应该去看一看,我出生在海边,在海边长大,日日都见到它,但不觉厌倦,依旧热爱它。
既然如此,那为何会搬来这里,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能让人感到震撼的东西。是你父母的决定吗?
她突然有些看不清字,许是眼睛劳累,于是看向窗外,试图缓解。他们已去世多年。她轻描淡写的说。
他突然哑口无言,深觉自己过分,探问这样多。抱歉。这是他唯一能够再说出口的话。
她轻轻摇头,示意无妨,知道只是好奇。再不言语。看着窗外许久才转回目光,安静地阅读书籍。
他也不知再说什么,翻开手中的书,同她一样安静下来。
她悄悄再打量一眼,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翻遍自己的记忆,没有任何发现。
窗外操场依旧热闹,各种体育器材都已被占满,到处充斥着活力与朝气。她喜欢这样的气氛,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还有温暖的东西,但深知自己无法融进,自己的领地犹如寒冰,即便对外开放也无人踏足,与其被嘲讽,不如自己主动隔绝,所以这样的美好,她只能在旁静静观望,一丝奢望都无。
这样耀眼的光,开始羡慕,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最终还是无法逃避到崩溃。心中时常纠结,看不清自己,有时希望能够与他人交流相处,可真到这种时候,却又开始逃避,觉得恐惧,于是拒绝靠近她的人。正因如此,她总是孤身一人。这是她咎由自取,如此矛盾的人不值得他人同情,而她也不需要这样的感情。
她坚信人没有感情也能够生活的很好,就像她,也独自熬过了这些年。除了偶尔冒出来的孤独与寂寞,还是很自由洒脱。她一直这样认为。可是在多年以后,她被自己的想法打败,自己费尽心里所建造的沙塔毁于一旦,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这病态的心理就似老树盘踞的根,越扎越深,最终夺走了她的一切。
年幼时,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人生在世,一切拥有的东西和失去的东西,没有平白无故,所谓无风不起浪,一切皆有它存在的道理。可是她不曾想明白过,她似乎并没有得到过什么,或许短暂得到,但都在不停的失去,而那些自身就有的,也一一被残忍剥夺,到最后什么都未留下,于是她成了一具躯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生命毫无意义。她曾亲眼看着所爱之人死去,生命逐渐流失,最终形成灰尘,被风卷去了天上,她握不住,被迫学会一个人生活。自此,这个世界上与她有关联的人和物全部断开消失,犹如一颗大树,被人砍伐,树干与树枝分离,没有了根部,树枝无法得到营养,很快便会枯萎死去,最后错杂的根也被拔起,一干二净,从此这世间再没有它的存在。而她就同被砍掉的树枝一般,正在急速的衰竭。
生活也完全被打乱,原有的路被拦腰折断,从旁新辟出一条路径,它被上天刻下望眼可见的尽头,结果是注定,没有其他任何可能,人力不可改。逼迫自己接受事实,承认自己缺少许多东西。物质的匮乏,情感的残缺,心中的贫乏种种,一直在与它作战,不能掉以轻心,生怕回头就是深渊,退缩就会死亡。她还在苟延残喘。
“路很长,感觉一个人走了很久,浑浑噩噩中,认为哪里都是方向。”
是这样吗?
是的,那条被注定好了的路怎么也走不完,独自踏上去,已经磕磕绊绊走了数年。时时刻刻的迷茫让人生出幻觉,仿佛自己当下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尽头是美好的。反应过来又深觉荒诞,这与自欺欺人没什么区别,但她仍在无端幻想,那些糟糕的,残缺的,都一一放在脑子里过一遍,大脑将其加工处理,将它变成完美的版本,以此来安慰自己。
是的,这就是自欺欺人。这是她唯一的乐趣,也是唯一能让她获得短暂快乐的方法。这可真悲哀。
她合上书,将脸埋在手心里。心中万般情绪再次袭来,她选择沉默的战术。一遍又一遍的无声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午休时间结束,校铃响起,是理查德的Lyphard Melodie。这首曲子本身存在着很大争议,翻译与理解多处错误,创作者本声明为赛马而写,但显然人们更倾向于情感,一切事物只要披上情感的外壳,都会变的美妙令人回味无穷。这种浅层理解如果能让人们觉得开心快乐,倒是也无不可。生活中本就许多不如意,很多时候只能自娱自乐。
曲子前奏略微带点急促,高潮部分轻快,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们该走了,要开课了。他说。
她点点头,说,书能否带去。
可以,需要登记。
一切办理妥当,一同回到教室。下午第一节是数学,她看着黑板上奇奇怪怪的图形直线曲线,感到头疼。她不是什么爱学习的人,尤其理科,仿佛天书一般,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数学老师是女性,大约四十多岁,烫着毛毛的卷发,个子不高,双腿细长,在黑板高处写字时要踮起脚尖,看着格外费力。她越看越觉得像一只绵羊,脑海里浮现出绵羊的样子,厚厚卷卷的皮毛,细细的腿。她很想笑,竭力忍住。
很快开始犯困,眼皮沉重,几次逼自己清醒过来,从笔袋中拿出圆锤,戳自己的大腿,发现什么用都没有,最后还是睡着。趴在课桌上,脸埋在臂弯里。
睡的并不踏实,还是隐约能听见老师讲课的声音。她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砸到,并不疼,但是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从头上掉下来的粉笔头,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容不悦,学生都盯着她,眼中揶揄味浓厚,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她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站起来。老师厉声喝道。
她听从命令,缓缓站起身。
你是转学生,第一天就在课堂上睡觉,你叫什么名字。
苏青辞。她一脸平静地回到。
这毫不在意的语气让老师的怒火又升了许多。那好,你说说我方才讲了些什么。
抱歉,我没有在听,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语气依旧轻描淡写。
老师彻底发怒,教科书重重地摔在地上,胸膛快速起伏。你什么态度,起码的尊重不会吗,你小时候学的思想品德丢去了哪里,你父母没有教过你尊重他人吗,交了钱送你来睡觉的吗,你如何对得起他们。说罢怒气冲冲的看着她,像一只发了性的绵羊。
她仍旧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直视着发怒的老师说,很抱歉老师,我父母已死去多年。
老师哑口无言,怔愣片刻,沉着脸说,去走廊罚站。
她起身利落,没有半刻犹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两手空空走出教室,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墙壁,心中空洞一片,大脑完全放空,没有任何想法,只是默默盯着地面。对面是其他班级,后门没有关,她能够看到后三排的学生。而他们显然也对她感到好奇,时不时转过头打量她。她在第二排看到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子,此刻正在看着她。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皮肤很白,披肩发,用黑色发卡揽着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一身宽大的校服仍遮不住她的美。她莫名想到倾年,觉得他们或许很般配。两个美到发光的人在一起,会让光更明亮。
感到自惭形秽,匆忙移开了视线。不知该落向何处,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转头去看,是倾年。她感到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会站在自己身边。一时无话,愣愣的看着他。
我也不小心睡着,被请出来跟你一同罚站。他低声说。
这个解释并不让人信服,但她没有表示,挪开视线,只想着自己以后怕是会经常被罚站在这里,但她并不在乎。这许多年来,能让她在乎的事情已不存在,相信以后也不会有。这一生都将如此,她规划她的人生,并十分肯定自己能够做到,不会脱离预期轨道。
可惜世事难料,这一切到最后被全部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