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贾琏、平儿来辞别说要回南去。宝玉坐在一旁,瞧着平儿原本美丽的脸庞带着些许沧桑,又看贾琏也是一脸的无奈,顿觉心中倍加酸楚,眼中便要滴下泪来。
宝玉瞧着宝钗面带微笑地坐在那里,心想以宝钗平素的处世为人,定会极力挽留二人。
谁承想宝钗不但未有一句挽留之语,更是直言自己这里也无有多少银两,只拿出了五十两纹银送与他二人做为路上盘缠,又言道也知这些钱两不多,却也只能帮这么多了等等。
贾琏平儿瞧着宝钗如此市侩,虽心中不悦,但因路途遥远,却也少不得这点子银子,只得接了去了不提。
待贾琏、平儿二人走后,宝玉便向宝钗道:“回南的路上要有多少使钱的地方,为何不多给些,想来五百两也不见得够呢!”
宝钗听了宝玉所言不觉好笑,这位爷倒是把亲情伦理都放在前面,殊不知这银子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又瞧着宝玉在那里看着她那质问的眼神,宝钗心中一冷,便道:“二爷还道现下是从前吗?平日里知道二爷是个撒手掼了的,哪里知道过日子的难处?我倒想着与他们几万银子呢,却哪里去寻去?”
宝玉听了向宝钗道:“前儿个老爷太太走时不是说咱这一房的银子都发还了吗?少说也有万把两,与了你的也不会少了几千两呢!怎么你这里便拿不出几百两来,弄出这五十两与平儿,真亏你拿的出手!”
众位,你瞧着这宝玉先前在黛玉面前是一味的唯唯喏喏,有时受了黛玉的忖,那更是还不上一句驳斥的话儿来,因那是对其至爱之人,可对这宝姐姐动辄的说教,宝玉哪里来的怜香惜玉之心,便干脆利落地回了这些话儿去。
宝钗听了宝玉一番口角锋利的几句话,不觉动了气。想来宝玉平日里最不管这些杂事的,哪里会知道老爷太太临走给她留下多少银两之事,定是麝月告与他的。哼!如今他两个倒似是正头夫妻一般,把我薛宝钗置于何地?
想到此,宝钗冷冷道:“二爷说的没错,老爷太太是留下了些银子,可这些银子要维持咱这七、八个人日后的生活,还要支应二爷这几年的科考,哪一点不用钱?二爷想想,再多的银子不去经营也总有个用尽的时候,二爷若是不能读个功名出来,做不得官,又大大地瞧不上经商,不愿与那些酸铜恶银打交道,二爷是想着让我们娘们都眼睁睁地饿死在眼前吗?”
宝玉闻听宝钗此言,不觉怔住了,待要与她讲理,却又不知从何讲起,想来自己竟是个最最无用之人。
宝钗一旁瞧他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心中不觉后悔不迭。眼看着乡试时日快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把他气得犯了呆病,想来倒是自己话儿讲得太过了。
逐上前温言道:“琏二哥哥他们回南,这五十两再加上他们手头上的也尽够了。二爷倒是不必担心,过几日便要乡试了,好歹还请二爷注意自己的身子,别误了正事。”
见宝玉似是没有在听她说话,宝钗便出去唤了麝月进来,命她将宝玉扶回屋去,自己去了前院找岫烟不提。
麝月进来瞧着宝玉脸色不好,便轻唤道:“二爷,你怎么了?回屋去吧。”
那宝玉便如失了魂儿一般,由着麝月扶着回房,向一张椅子上坐下,嘴里不停地道:“功名,读书,功名,读书。”
麝月见他有些神志不清,便含泪道:“二爷,醒醒啊!”
宝玉忽又仰天大笑起来,眼角却止不住那泪水流下来。
转眼便到了乡试的日子,头天宝钗便带着麝月莺儿将应考的一切衣物、吃食俱准备好。又嘱咐了麝月今日早些伺候宝二爷歇息。
谁知快晚上了,宝玉忽然唤了麝月来与他更衣,说是要出去走走。
麝月劝不住,便来回禀了宝钗。
宝钗闻听忙过来向宝玉道:“这早晚还出去做什么?明日便要进考场了,今儿个再走了乏儿可怎好?”
宝玉道:“如今心中烦闷得很,便要出去透透气儿来。”
说着唤了候在门口,自己身边留下的唯一小厮茗烟儿抬脚便走。
宝钗情知劝不住,也忘记了他人在场,气道:“这么多人劝二爷都劝不住,想来要是林妹妹在二爷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宝玉乍一听林妹妹三个字,脑中竟清亮了许多,便回身向宝钗道:“若林妹妹在,她那样一个清雅高洁之人,最最讨厌功名利禄的,哪会似你这般世俗,往后休要再提林妹妹的名字,倒别亵渎了她!”
这几句话讲出来,险些把宝钗气了个倒仰,一旁莺儿忙上前扶了。
眼瞅着宝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众人都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那宝玉带了茗烟儿出来,并没有个方向,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茗烟儿见宝玉盲无目的在街上瞎逛,便上前道:“二爷,咱们何不去了那城东的智化寺,就在禄米仓胡同里。听闻那里的香火极盛,二爷也好歹去求个平安什么的?”
宝玉本就不知去向哪里,便立即应了。
不过一会儿,主仆二人便来到了寺门口,虽说现下太阳已快落山,山门外却还是人挤人,人挨人的,好不热闹。
宝玉道:“想不到有些日子没过来,这里倒繁荣得很。”
逐抬脚向寺内走去。
智化寺建于前朝,本是一倍受皇上宠信的太监所建的家庙,这山门上镌刻的“勅赐智化寺”就是前朝皇上所提。
这寺庙却有一样与其他寺庙不同,寺内聘有一些于乐器方面有造诣的艺僧,主要用于佛事和崽祀时使用。
宝玉跟随着前来烧香的众人进了寺门,不小心差一点便与一个向外行的和尚撞在一起,一旁的茗烟儿忙伸手拉了一下,才堪堪躲了过去。
只见那和尚两眉奇长,鼻如悬胆,眼里透着聪慧。但瞧身上却是破衣烂袜,光头上满是流着水的烂疮。
宝玉不禁愣了一下,想着在哪里见过?一旁的茗烟儿却忽地大叫道:“这不是那个疯和尚吗?”
宝玉还在那里楞神儿,只见那和尚笑道:“施主可是前来烧香拜佛的?”
茗烟一旁道:“来了这里,还能做什么?”说完又向宝玉道:“二爷快走吧,不然这疯和尚又将二爷的玉变走了!”
说着便拉了宝玉向寺内走去,那和尚便笑着向寺外走去。
宝玉二人才进了大殿,耳边便一阵悦声响起。流出的乐声高亢低徊,激越,绚丽,似从亘古的荒原深处飘来,又似在九重的云天翩然起舞。似乎一切正在死去隔世之感,这梵音的滴落,引得人浮想联翩,不可自抑。
宝玉听得呆住了,眼前便现出了青埂山上那片青苍翠绿来。
一旁的茗烟哪里懂得,只觉耳边一阵叮叮铛铛,倒也不难听,扭头一看旁边的宝二爷又呆在那里,茗烟儿恐怕宝玉听了这乐又痴呆了,便忙拉了一下宝玉道:“二爷,时候不早了,咱还上香不?要不咱们回吧。”
宝玉才从乐声中回过味儿来,便叹了口气道:“走吧。”
二人转身便往寺外走。
一出了寺门,便见那疯僧守在外面正向这边笑着。
茗烟一眼瞧见,不由大叫道:“了不得了,这疯和尚赖上二爷了!”
又向疯和尚道:“现下我们可没银子给你了,你快走吧。”
只见那和尚向宝玉跟前走了几步,笑道:“施主颈上这块玉,已不是宝玉,何苦还挂着它当个宝贝?”
宝玉低头向下一看,脖颈中挂着的那块莹洁的美玉竟失了往日的颜色,灰沉沉的一块镶嵌在那里。
一旁的茗烟伸过头来瞧了,也是大吃一惊道:“二爷,定是那和尚又给换了去了!”
见那和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道:“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须生烦恼出,悟得即菩提。”
见宝玉还在那里发呆,和尚又微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神瑛还在倦恋红尘吗?”
宝玉闻听和尚此言,方觉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逐过去向和尚长揖,道:“原来是渺渺真人前来,失礼了!”
那和尚听了大喜道:“石兄可是终悟了!”
便携了宝玉扬长而去。
那茗烟吓得忙上前拉扯宝玉衣袖,不料一阵儿轻风刮过,却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茗烟忙向家中跑去,将来龙去脉说了,家中便一下子大乱起来。
也管不得什么了,北静王府、南安王府、并京中几家从前的下人家里,都通知了。
众人连着两个王府俱派了人出去找寻,却哪里还找得到?
宝钗先还稳了神着人去找,到了大半年后逐也死了心,那薛姨妈更是握着胸口大哭道:“真真个皇天大老爷,可坑死了我的女儿了!”
信儿传到北静王府,黛玉忽而想起小时候在大观园中,每当玩儿恼了,宝玉嘴里常说的当和尚去,如今真应了验,心中不免也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