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末年,年轻僧人去了很多地方,虽然没有经历乱世的残酷,但战争对大陆的破坏远不是十几二十年便可以恢复的,哪怕,人们已经从战火纷飞中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山河,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参禅多年,第一次,突然有了成佛的念头,对,立地成佛。
汉子固然不好惹,但绝不至于让富家公子低声下气的去溜须拍马一番,想必,富家公子也是那白袍兵仙的追求者,说追随,可能更合适。
青花施主久久未归。
黑脸汉子意犹未尽,看着那个同道中人,汉子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比起之前与那大胖小子的谄媚嬉闹情感更加真挚,后者却不这么想,浑身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颤。
高大男人是个闷瓜葫芦,又或者是个不通世故,稍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铁疙瘩,但年轻僧人并不,在那坐禅听教的岁月里,他想了很多很多,尽管师父为此还说他心猿意马,让他管一管自己的念头。
他不这么觉得。
他想讲一些故事,他看到的故事。
云霜王朝盛世之时,拥有四支神秘又强悍的军团,所向披靡,无可匹敌,也是后世眼中白家能够执掌整个大陆的一大因素,不然,也不会让那个生来就在马背上的民族甘心俯首称臣,退居辽原。
张公子初到燕国北方第一次看到燕国大军从自己面前经过,由衷认可了燕国铁骑甲天下的说法,并引以为豪。只可惜燕国没机会碰上这个统治了草原几千年的民族,不能体会到那种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杀来的震憾人心感,以及不堪一击。不过,他的老邻居有幸碰上了,倒是可以给他们一个答案,什么叫做弯弓射大雕,纵马踏云霄。
一个生来就桀骜不驯,豪放又好斗,为战斗而生的种族,千年之前,只差一步就统一大陆的蒙国游牧人。
北人素来以豪放粗犷立足大陆,很不幸,狄国是那粗犷中的一员,而豪放的代表国呢?首先要提到的就是辽原第一大国——蒙。云霜王朝还是云霜国时,这群生活在草原上高大魁梧的家伙们就已数次南下,一路征战,也许是不甘在草原放牛牧羊的寂寞,他们也想领略一下大陆其他风光,并用最直接的方式和当地藩国展开了交流,那就是战斗。高大健壮的战马,勇猛无畏的将士,收割生灵的弯刀,百发百中的弓箭,像他们历代先祖一样,友好的展示他们骁勇善战的千年传承。
上天赐予了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血性和强大的力量,却始终不肯再多给他们一点运气,也可以说是智慧。一千年前,这群马背上的人们在大陆不知道掀起了多少次战争,又数次与那帝座失之交臂,铩羽而归,这群在广袤草原上生活了无数代的家伙也有过怀疑,但却始终坚定贯彻祖先思想,永不屈服和安分,即便在云霜王朝统治时期,隔三差五也要撩拨一下周围小国,或者和那王朝使臣斗智斗勇,一度逼得那位同样在战马上打出一片江山的大帝白铸亲率金乌,重山几十万大军五次北上,势要彻底扫荡这群烦人的家伙,可上天又再次赐予了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充沛的精力。
东神岛,水云间,白雾缭绕,仙气袅袅,船只穿梭其间,如在水面行驶,又似在云中漫步。
西藏地,百兽鸣,崇山峻岭,连绵不绝,青山绿水,峡谷幽深,猿拖青枝荡漾,飞鸟一跃而起,危乎高哉。
南富庶,鱼米香,千里洞庭湖,十里桃花路,游人络绎不绝,蚕桑秧苗,瓜田李下,春暖秋凉,人人只说江南好。
中原岭,江湖平,丘陵起伏,高低不一,青竹林里剑仙舞,广陵江上游侠度,纵酒高歌,一江一湖。
可唯有北辽原,地广阔,风吹草低见牛羊,天地苍茫,人身渺渺,挣脱枷锁,只为自由。
能理解游牧民族数次南下的原因了。
也能领略到游牧民族的魅力了。
置身在一望无垠的草原,抬头所见,蓝天白云,鹰击长空,放眼四周,一眼看不到尽头,与天地苍穹相比,人好渺小啊。不,我要打破这样的感觉,我要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这可能是第一位走出草原的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蒙人豪放,如果不去说他们近乎强盗般的去撩拨周边小国,这群马背上的人还是很淳朴团结的,比如一致对外,又比如永不更改信奉的天神和图腾。蒙国小孩,能下地走路时就要学会跑,能跑时就要选一匹自己的宝马,七八岁饮得二三两酒,然后拉一拉弓,力气不行的话,好说,回去叫你阿爸阿妈杀头羊,再多补补。
蒙人生得强壮,男人们大多身高七尺有余,说起话来不拐弯抹角,也不喜欢玩弄阴谋诡计,所以老天给予这个种族的智慧是有限的。在这片草原上,耍心机要被人排挤,要征服别人只有一个方式,用力量,而这种力量的表现又有许多形式,摔跤,举重,射箭,驯马。
拉夫在这蒙国大草原某个小部落里出生,出生的时候,天无异象,但却差点把他阿妈给折腾没了,足足接产了好几个时辰,就差到问他阿爸是保大还是保小的地步了。好在这个生来就比草原寻常婴儿轻上两斤,看着就孱弱多病早夭命的娃儿总算撑到了十岁。
拉夫没有伙伴,因为个子太瘦弱,也因为长得太白净,像那阴柔的南方人。
拉夫很孤独,亲人也不是很待见他,阿爸心中始终因为这个小鬼差点索了自己女人的命耿耿于怀,又见这小鬼长得瘦骨嶙峋的,完全不像高大魁梧的自己,要不是拉夫阿妈没出去过草原,平日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拉夫都要以为这个小鬼是那南人后代了。
拉夫每天帮着家里放牛放羊,放完牛羊就躺在草原,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从自己头上飘过,他就会闭上眼睛,享受这独属于自己的时光。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没有去想过草原之外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像自己的哥哥一样,挑一匹属于自己的宝马,在草原驰骋,追赶落日。可他注定没有资格追赶落日,他只能找个人少的地方蹲坐着,把小小的身子隐匿在草丛里,然后看着那个大大的太阳慢慢落下,消失在视线里,他就该回家了。
拉夫十岁都快过去了,还没碰过酒。
彼时,在那蒙国大汗瞧不上的北方一个蛮夷小国,有个少年初征沙场,已崭露头角。
蒙国铁骑要是在天启第一年就整合兵马南下,第一个灭亡的就不是陈国了,也有可能,是同时灭亡数个国家。在那与云霜国分庭抗礼又与云霜王朝斗智斗勇期间,游牧民族始终都保持着充沛的激情,尽管最后不得已也要年年向帝君进贡,但该不安分的时候还是得不安分。只是,这群崇尚武力大于智力的人们没有一个先见之明,能预知后事的大智慧者,也或许在与白家人斗了一千年后,斗到折腾成了习惯,也斗到习惯了头顶上始终该有云霜王朝这个挥之不散的巨大阴影。在云霜王朝覆灭的前十年里,他们谨慎又跃跃欲试,害怕那个执掌帝印的神秘家族又在酝酿什么大阴谋,给他们设伏,想来个一网打尽,害怕又被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一举攻占草原,留下一块屈辱的“太平无事碑”。他们备受煎熬,但从不担心出兵晚了,天下就是别人家的了,在他们眼里,对手只有白家,尽管他们的武器还是最落后的弯刀和大弓,但他们的子民永远是那么的强壮,勇敢。
这些,是拉夫从他阿爸那偷偷听来的。
但在出兵之前,这片驻扎了上百部落的蒙人们要解决一个问题,选定统帅。不得不说云霜王朝的帝君手段,魄力都极其出色,那穷兵黩武,好亲自上阵的帝君白铸五次北上,硬生生打得不怕死只管冲的蒙人抱头鼠窜,四分五裂,从一个大部落分成了上百个小部落,一个部落,一个大汗。
卷土重来的蒙人还是那么自信,不会因一次失败,或上百次失败而灰心。这一次也同样,强大的对手已经殒落,该他们来接管这个大陆了,坚持了几千年,我们蒙国战骑该踏遍大陆每一寸土地了。
那就选个统帅吧,以德服人?不,拳头大的说话。
天启二十年,统帅终于选了出来,接下里就是整顿兵马,让世人见识见识,隐忍了千年的蒙国铁骑的威力。在那云霜王朝一千年的统治时期,他们的动作像个调皮的孩子,总是小打小闹希望引得自家老父亲的注意,然后挨顿打,长完教训没多久再故技重施,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拉夫十五岁了。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瘦瘦的,内向,喜欢放完牛羊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发呆,坐上大半天,等到太阳下山,日复一日,但,他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对自己的族人们南下有了不一样的见解。
并非骁勇善战,并非屡战屡败,愈败愈战,只是太穷了而已,除了数不尽的牛羊,就什么都没了。
四年前,有一位年轻僧人朝他走来,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问道:
“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