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位来历不明的僧人出现,拉夫或许会平平淡淡的在草原上度过一生,放羊喂马,到了合适的年纪阿爸会去托人说媒,找个合适不合适都没关系的女子成家,再把他赶出去,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都与他无关。除非有一天,蒙国他的那些同胞们被人给驱逐回来,草原上迎来新的主人。
僧人是这个僧人吗?
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李素觉得,只有身边这个莽夫,毕竟蒙国最后也没能问鼎大陆,而这个大块头刚好是那蒙人后裔。
黑脸汉子一脸狐疑地看着高大男人,要不是印象里的拉夫骨瘦如材,弱不禁风,他都要天马行空的认为身边这个家伙就是拉夫,草原后来勇猛无比的战神。
可高大男人的反应太让人失望,似乎僧人口中诉说的有着千年信仰的草原大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也没有兴趣去探讨僧人自哪来,为何而来。
大胖小子掐了掐指,若有所思,然后,年轻僧人的手搭在了他的小手上,并完全包容。
澹台有些愠怒,咬牙切齿,嘟囔着嘴。
楼外有脚步声,青花好像回来了。
黑脸汉子激动地搓了搓手,吞咽了几口口水,仿佛能看到锅里浮着的肉,他已经不关心僧人是谁,身边这个武力高他一筹的大块头是不是拉夫了,他只期望这位脑袋不太好使的蒙国后裔吃腻了肉食,还有僧人是虔诚守戒的教徒,不沾荤。
事实上,他想得确实有些多余。
可有人表现的兴致盎然,作为东道主的老者面带微笑与僧人对视,他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请来各路妖魔鬼怪,当然不是为了听这些无关紧要的鸡毛小事,好不容易有人说到了点上,想忽悠过去,没门。
老者两手当胸,十指相和,像皈依佛门的教徒,举止间自然而不矫作僵硬,大胖小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嘟囔了一声“无耻”,老者浑然不觉,微笑道:“禅子是那位僧人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
俊美僧人不做深思,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老者眼皮子跳了跳,似乎也没想到僧人的答案会这么无懈可击,且还有很大的真实性,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为自己先前的无礼冒犯感到羞愧,悻悻然地看了一眼高大男人。
意思很明显,只剩你了,帮个忙。
高大男人有些为难,他不可像身边的家伙一张嘴巴滔滔不绝,要他动手简单,动口,够呛。
黑脸汉子抠了抠脑袋,将那大戟压着的佩剑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小声嘀咕道:“青花娘子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是不是碰上了要搭手的地方。”说完也不犹豫,起身就往外走,经过灰袍身边的时候,特意顿了顿,突然又绕回到老者身旁,老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汉子凑到老者耳边低语了一句,趁人不注意,迅速伸手在大胖小子身子捏了两把,在澹台老祖还来不及结印时,感叹了一句还是兄长修为高,返璞归真细皮嫩肉,好滑,羡煞小弟也。
仰天大笑,龙骧虎步,跑了。
老者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只是因为汉子说了句“我去看看外边的老伙计,顺便找找有没有钳子,有的话我帮你撬开那家伙的嘴。”
僧人已经坐定。
故事还很长,他并不打算一次性讲完。
富家公子成了个酱油瓶,心里空落落的,在这儿,没有人吹捧,也没有一大帮子仆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有什么用,和人比起来,自惭形秽。甚至,别人只是稍微提点儿气,随便切磋切磋,就能波及到他这个小虾米,他有些后悔了。
灰袍,连气息都没有,像死了一样。
安静着,只有锅里的汤汁沸腾的声音,高大男人突然有些希望身边的家伙赶紧回来,几人就不至于都盯着他看了。
“将军真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空荡荡的袍子里,阴飕飕的传来一声。
“这……让我想想。”
男人出奇的没有动怒,有些迟疑,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窘迫。
按照这位暴躁大哥的性子,先前的表现,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震慑到滑头无赖的汉子,挂着张粗犷霸气的脸,不苟言笑,单从这些就让人觉得不太好相处,可现在的表现来看,男人是座山不假,可也是座会化的冰山。
“好吧。”
男人似乎下定了决心,叹了口气。
年轻僧人的来历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僧人在草原陪着一个少年成长,并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样尤为重要,它的名字叫思考。
也许这个草原上的小男孩童年不是五彩斑斓的,只有黄昏时的余晖残阳,夹杂着难过和悲凉的橘黄色,好像一瓢被打破了的南瓜汁。但在这位僧人出现后,少年之前那些不开心和委屈的情绪烟消云散,本能的想和这位陌生人亲近些,所以拉夫的回答很纯粹,“想啊”,继而又补充了一句“外面的世界有我们的大草原美吗?”
僧人笑了笑,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道:“我从外面来,看了看你们的草原,分不清哪更美。”
少年有些失落的“哦”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恶劣,他害怕这个唯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离开,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却发现这位容貌有些秀气的僧人同样在注视着他,眼里满是真挚。
僧人的目的无从而知,但拉夫的命运却由此改变,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蒙国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僧人赐予了这个挣扎了几千年的民族一位新的领袖,一位智勇双全的战神。
天启十七年,僧人开始训练拉夫的体能,每天围着草原长跑十里,挥拳三百下,牛羊不用操心,有为师在。
好在拉夫放牛放羊的这地方没什么人来,那些喜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同龄人也丧失了捉弄他的兴趣,拉夫可以只用往前一直奔跑着,不去想那些不快乐的事,耳边只剩风的声音,跑到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但拉夫也有疑惑的地方,这位亦师亦友的僧人在草原上,好像只有自己看得到,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他问道:“师傅,您住在哪里呢?”
僧人双手合十,缓缓道:“草原的尽头。”
草原是没有尽头的。
天启十八年,僧人开始教拉夫骑马,拉弓,但拉夫看上去还是干瘦瘦的,让人担心能不能抬起那张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巨大的牛角弓,好在之前的体能训练,让拉夫的身体强壮了不少,在一开始有些生涩的表现下逐渐成为了出箭一眼不眨的神箭手。
天启十九年,拉夫每日的体能训练完后,僧人又开始教拉夫读书认字,并和他说一些外面的事,在你们北方有个小国家里,有个比你大几岁的年轻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许,日后只有你能打败他。
天启二十年,十五岁的拉夫虽然还是瘦瘦的,但在四年的学习中早已脱胎换骨,僧人近乎疯狂的激发他那体内无穷的力量,拉夫手上积了厚厚一层老茧,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是瘦且精壮的肌肉,隐藏着巨大的爆发力,训练之余念书写字,又让拉夫学会了控制情绪,和明白武力之外更重要的是战略和耐心。
他已经是草原上一名合格且十分优秀的猎人,每次与僧人一同出行,背着弓箭悬挂弯刀的拉夫都会满载而归,隐忍,蛰伏,谦虚,这些优秀的品质拉夫都具备着,用一个词来形容拉夫的话,该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统帅有了,大人长辈,青年壮力,同龄人都投身到南下霸业当中去了,这片草原显得更加空旷寂寥。拉夫与僧人一同坐在草原上,不知不觉在这里一练练了四年,他都和僧人齐肩高了,阿爸的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骂起人来不厉害了。
“师傅,我不想打战。”
一年前,僧人曾对拉夫说过蒙国下方的一个北边小国有个年轻人风头一时无两,无可匹敌,凌驾于大陆所有同辈之上,需要他去打破这个神话。而在这一年里,从未离开过草原的僧人又陆续和拉夫说了许多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故事,打了一场什么战,用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人……
可拉夫没有要和这个人成为对手,或者说一较高下的想法,他只是希望阿爸看自己的时候,能温柔些,还有能够喝上一口阿爸亲自倒上的酒,夸赞一句“拉夫不错!”
拉夫的阿爸老了些,拉夫也长高了,但僧人却一直没有变,像来时那样。
“师傅,我有一问难解。”
拉夫转过头去,和当年一样,谦虚认真又有些拘谨。
僧人看着远方的落日,在他的眼中慢慢变成一颗小球,僧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几年都不曾有的情绪,一丝落寞,似乎知道了拉夫心中所问,僧人自顾自说道:
“我也不解,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问你们的统领,如果他也不能为你解答,那就成为统领吧。”
是的,拉夫的问题,要问的是关于族人们的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成为主人然后统治,打理这片大陆,还是单纯的掠夺,侵略,以及破坏。
族人们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世世代代的征战,不管是层出不穷的边境骚扰还是偶尔侵犯下邻边小国,又或者几十上百万大军交战,陈尸无数,血染千里,那些身首异处的先祖们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满足体内好斗好胜的血性,继承祖先遗志,值得牺牲那么多同胞兄弟,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家破人亡吗,物资不足,可以和南人交换,反正我们的牛羊那么多,不甘心屈居草原,为土地而战,那数千年前那位蒙人首领,一代天骄统治大陆时,为什么不好好治理这片大陆,开创一个盛世呢?
拉夫想不明白,所以他还坐在这里。
僧人给不了答案,但他快离开这里了,离开之前,僧人不想自己四年的心血白费,也不希望看到身边这个年轻人一辈子默默无闻,死在平凡的大草原。
所以,他撒谎了。
许应白,你凭什么过得这么一帆风顺?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希望你能承受得起。
僧人惨然一笑,缓缓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