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胖小子不愧是道门老神仙,随便从老黄历上撕下几页,稍稍夸大点语气,就让几个家伙瞠目结舌,宛若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个说法,主要是针对那恨不得当场掏出香火,拉着他原地结拜的黑脸汉子。不过大胖小子道法高不假,脾气却有些古怪难琢磨,没有一点儿得道之人的仙风道骨,反而真和稚童一般,无理取闹,任性妄为,说了一大堆之后,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那神气的样子好像在和众人表达一个意思:
“乡巴佬们,听够了没,没听够,老祖爷爷再跟你们唠嗑一会。”
黑脸汉子“肃然起敬”,抱拳道:“李某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高人,今日才知老祖是这道门唯一见了真我的神仙人物,见多识广,阅历不凡,先前是李某人不开眼多有得罪,老祖心胸开阔,应该不会跟李某人这乡野粗人一般计较吧。”
大胖小子左顾右盼,充耳不闻。
黑脸汉子贱贱一笑,贼兮兮的似乎又要往前凑,他继续恭欠着身子,诚挚道:“今日与老祖一见如故,一定要拜个把子的!”
大胖小子连连推却,“别,别。”
汉子继续得寸进尺,起身走去。
大胖小子往下一跳,光着脚围着桌子跑了起来,汉子两手大张,在后面追赶着,如饿狼扑食,又如老鹰逐鸡。
众人无语,一对活宝。
等到大胖小子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跑不动了,汉子两手撑着膝盖,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佯怒道:“老祖莫不是嫌弃我这等糙汉子?”
大胖小子百口莫辩,实在很难将眼前这厮当作那个一剑霜寒十四州,后世剑术第一的人间剑客,要不是顾忌到这汉子那神鬼莫测的绝世剑术,定要先赏他两道雷法尝尝。
“我说李素,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再怎么样贫道也是你的前辈,怎可以兄弟相称?”
汉子满不在乎,反问道:“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八百年,五百年有多少区别?老祖要实在介怀,你我各论各的,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叫我侄子也行。”
年轻僧人,富家公子忍俊不禁,老者则是看了一眼高大男人,有些不情之请,毕竟,在场六人中,也就这尊煞神能够让名叫李素的汉子长长心。
高大男人言简意赅,将背上一双大戟解了下来,随手放在桌子上,好在老者家底殷实,这张八仙桌也不是一般材质,才能承受这对神兵。
大戟刚好压在了汉子的三尺长剑上。
李素收起先前那玩笑神色,与高大男人对视着,一身剑意若有若无,像随时会炸开的一汪澎湃江水,男人视若无睹,稳如一座大山,一座压在众人心头,让剑术冠绝天下的剑仙李素也要权衡轻重的大山。
两人对峙着,其他人也并不轻松,澹台老祖躲到了老者身后,只探出一只脑袋。
灰袍的灰袍不知是件什么宝物,离着那磅礴剑意和山岳般的威严最近,里面的人却像将这一切都隔绝了开,不为所动。
富家公子咳得更厉害了,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僧人身上涌现一层淡淡金光,抵挡着扑面而来的剑气。
中年男人起身,这才让人好好一睹身长九尺的威武身姿,坐如松,站如钟,男人起身的这一刻,小楼里的人就注定了只有仰视的份。
“李素,今天就在这里分个胜负?”
中年男人霸气说道。
李素捋了捋头发,镇定问道:“为何?”
男人好像没想到李素会有这么一问,这一问还真给难到他了,他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忍了这泼皮太久,想耳根边清净些。
“你欠揍。”
李素不依不饶道:“我怎么就欠揍了?”
“呃”,男人无话可说。
老者见差不多了,又开始捣起了糨糊,大意就是大家见个面挺不容易的,能不动手尽量动口,再说小楼也经不起折腾,两人打起来天翻地覆,日后缝补修缮还是个麻烦事,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男人再次无话可说,是他太单纯了。
李素瞧出了猫腻,老者这又唱红脸又唱白脸的功夫如火纯青,在他家乡那边,一个字,婊。只是他也不戳破,有个台阶下,他下就是了,反正也没什么面子可言。
富家公子有身旁僧人的金光护住,脸色缓和了许多,这一刻,他觉得该他来做点什么缓和下紧张的气氛了,当然,前提是钱能够解决。看着那高大男人,他觉得不太可能,又看了一眼一身粗布麻衣的汉子,倒觉得兴许是个法子,解决矛盾的方法只要解决矛或者盾就行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两人都是矛,寒光闪闪,一言不合就开戳的矛。
富家公子自讨没趣,但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就接受了许多常人接触不到的学识,在那位富可敌国的老太爷耳濡目染之下,不仅有着上好修养,也更懂得怎样去说服一个人,何谓交心。
所以,他知道怎样化解心大却钻了牛角尖的汉子心里的怒火。
那就再拍拍许应白的马屁吧,反正这个传奇人物的一生,有太多可以拿来说道的地方。
聊一场风花雪月,天启年间,那些许应白的追求者们。
其实以黑脸汉子对许应白的推崇程度,是可以归入追求者一列的。只是汉子是汉子,也不是天启年间的人。
从灰袍与汉子的斗嘴中,可以知道的是许应白最终没能完成四十年一统大陆的壮志豪言,而大胖小子的老黄历也有提到,林小牛与许应白的那场捉对厮杀,胜出的许应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许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坐上马背的那一刻,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失败的一天,但在此之前的整整一甲子,他也向世人证明了他就是神话,这个时代的神话。而一个披星戴月,如此出彩的男子,怎么能少了倾慕者?
狄国君主勤俭持政,好似勤俭持家的妇道人家,精打细算着每一笔支出,但在对许应白出征一事上却表现出了极大的魄力,十万人马说给就给了,给的还是个十五岁不到的毛头小子,军饷粮草不曾有过半日怠慢,加官晋爵封异姓王。不论风花雪月,这位君主才该是这位白袍兵仙的第一位追求者,惺惺相惜也许会有,要说许应白是君主的私生子也有人信,但对于这位君主来说,他只是在坚定执行当年后花园里少年口中的理想,和他想要看到的大陆每一处,都乃狄国疆土。
年少成名,天资聪颖,鲜衣怒马,将帅子弟,京城第一美少年,当一个人身上有太多光环聚集的时候,很难让人不注意,就像当年草原上的林小牛,高大挺拔,天生神力,年轻一辈中无人出其右,那李家三小姐早已暗生情愫,芳心暗许,只可惜林小牛是个执拗性子,认定身份有别,在一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一个长工的儿子怎么能够高攀人家地主的千金?不辞而别,既是不愿插手当年对自己有心栽培,多次提携自己的李员外家事,也是对李三小姐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尽管有些决绝。可许应白不一样,他不需要考虑这些,一个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芒的神邸,犹如星辰般耀眼,兴许那些追求者们在他眼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狄国京都大梁曾在大战之余,评点过狄国年轻一辈的翘楚们,有意无意将那位白袍兵仙推向更高处,狄国君主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丝毫不担心这位年轻得有点过分的将军功高盖主,当然,事实证明许应白志不在此,也没让人失望。与此同时,这份榜单也给许应白招来了许多不该有的桃花运。
听到大梁城里出了个熟读兵法,敢在朝堂之上面不改色与那君主侃侃而谈的天才少年时,简秀总算觉得枯燥的人生有了些趣味,是时候写篇文章批判一下这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许应白了。
作为狄国南部大儒的嫡女,简秀除了相貌有些英气逼人之外,文采斐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比起张公子那句家父张浩然狐假虎威,在狄国要是说上一句家父简如林,上至孤傲文人,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肃然起敬,为什么同在大陆北方,狄国就要被大燕看作北蛮子,甚至在西蜀陈国的眼里,也是狄国蛮子来了,实在是云霜王朝统治期间,狄国这座蛮夷不受教化的诸侯国太出名了,民风慓悍,似乎延续了蒙国游牧族的民风,而又不重礼乐,武官掌权,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字,“打”。直到名叫“简如林”的寒门学子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倾尽半辈子的心血大改了狄国风土文化,重制科举,鼓励寒门学子考取功名,招贤纳士,乃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狄国能在几十年里具备逐鹿天下的实力,可以说离不开几代人的努力,在其中,简如林这个三朝元老更是有着不可估量的贡献。
简秀完美的继承了简如林的思想和才学,打小在墨水缸里泡大的,什么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简小姐都是信手拈来。无关文人的自命清高,简小姐有一个爱好,针砭时弊,听到整个狄国上下都流传着那少年兵仙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第一反应,就是提笔写下被世人神话的许应白,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也不用修得百年许应白。
这一写,一遇误了终身。
除去书香门第出身的简大小姐,另外一个追求者,身份更加显赫尊贵,当朝公主,封号永乐。
听名字,也就知道君主对这个子嗣的宠溺,可惜,永乐公主遇到了许应白,再也乐不起来了。
许应白终身未娶,这位公主,终身未嫁。
富家公子卖了些关子,安抚李素情绪的同时,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没有细说这追求者们与许应白之间的爱恨纠葛,话有留白,甚至都没有提大梁城里白袍兵仙第一次带兵出征时,万人空巷集体送行的场景,那些闺阁妙龄女子,一片伤心画不成。看着那神情漠然,一袭白袍的少年郎缓缓离去,怅然若失的同时,也清楚与这年轻翘楚之间,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