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文\冷启方
选自《当代小说》201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冷启方:1964年生,贵州省作协会员,遵义市作协理事。曾在《人民文学·副刊》《山花》《星火·中短篇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出版有长篇小说《我的九娘》等。
很久以来,瓦尚春就梦想有一把手枪,最好是隐形手枪。有了这把手枪,他就可以去掉那块心病了。
瓦尚春在《北城》杂志社做编辑,他时常收到一些作者传来的稿件。瓦尚春是一个责任心特别强的人,只要传进他邮箱的稿件,他篇篇通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瓦尚春认识了江水区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单小涛。
江水区有一个地方叫石堰塘,那是瓦尚春记忆深刻的地方,在那儿可以看见农民和庄稼,还有一条铁轨从玉米地中间横穿而过,玉米地旁边还有若干栋东倒西歪的破砖房。有的用作堆放化肥,有的用作铁炉房,有的用作废品收购站。按说说什么瓦尚春都不会去这个地方,可是他就去了这个地方。
没过多久,《北城》杂志发表了单小涛的诗歌,又没过多久,瓦尚春与单小涛混熟了,后来发展到两人无话不说……
有一回,瓦尚春说:“我要是有一把手枪就好了。”单小涛知道私藏枪支是要犯法的,所以单小涛的第六感觉告诉他,瓦尚春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单小涛问:“瓦老师怎么贸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瓦尚春说:“一言难尽啊!”
那是一个入冬的季节,瓦尚春与单小涛一起走进江水区石堰塘,瓦尚春看见那条长蛇似的铁轨,还有收割后的玉米地上仅存的那些干枯的禾茬,心如刀绞。
单小涛说:“瓦老师怎么想到来这个地方玩呢?是不是在这个地方失过恋?”瓦尚春说:“如果是失恋,我才不来这个鬼地方呢!”单小涛说:“瓦老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伤感?”瓦尚春说:“我在这儿被洗劫过!”单小涛问:“什么时候?”瓦尚春说:“九七年。”单小涛说:“到底是怎么被洗劫的呢?”
倏地,瓦尚春眼前浮现出被洗劫的那一幕,便向单小涛娓娓道来……
瓦尚春高考落榜以来,想当个教育家,他想教孩子们如何读书,如何做人。可是教育学生,是一项双边活动,只有一厢情愿的努力,远远不够。这是他深入教育部门后得到的体会。一些捣蛋的学生整天看见你往讲台上一站,说些他们毫无兴趣的话,他们会计划着与你对着干。就因为他整天与学生的计划周旋,浪费了许多时间。很快他就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还一事无成,他心慌意乱,所以他打算把学生甩掉,到北城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瓦尚春与妻子儿子商量此事,可妻子、儿子都说:“你走后,我们的生活怎么办呢?”瓦尚春听了妻子儿子这句话,心都碎了,他想放弃,但他知道,一旦放弃,他后面的路就窄了,他再三与妻子、儿子协商,并且再三向妻子、儿子保证,只要他在北城保住了根基,一定把他们母子俩接到北城。母子俩这才含泪让瓦尚春与瓦尚春弟弟暑假去了北城。
瓦尚春肩挎一只口袋在去教育学院的路上走。瓦尚春对电脑一窍不通,他是想把电脑买好后,自己摸索,主攻打字,当然务必向那些懂得打字的人请教。他得征求一同去北城的弟弟的意见,此时此刻,弟弟在北城景区观光,虽然他知道弟弟也一窍不通,可以说弟弟对电脑的兴趣还不如他,但是他知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所以他得等待弟弟回来商量后再买。
去教育学院的路旁有一个卖副食品的小商店,瓦尚春口渴得要命,他走拢去买水喝。正当瓦尚春掏钱给店主时,一只脏兮兮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搭在瓦尚春的肩膀上,猛一拍,说:“兄弟,行行好,给点钱吧!”
瓦尚春掉过头,见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臭老头,没理他,付了钱给店主,拎着矿泉水走了。瓦尚春并不是有意不理他,瓦尚春有钱,瓦尚春的钱都藏在衣服兜里,那是刚从银行取来买电脑的崭新的百元钞,另外他计划好了,他买下电脑后,就在北城租房做自由撰稿人,他当然不可能把这百元钞给乞丐,因为目前他还没有那么富裕。再说,让人看见他的口袋里装有钱,还不招人眼珠子吗?
后来瓦尚春想,他被劫匪劫持肯定与这个臭老头有关,这个臭老头绝非一般的臭老头,这个臭老头肯定是上帝派下来试探他是否具有悲悯之心的人,臭老头试探出了瓦尚春不具备悲悯之心,他便到上帝那儿说了一通瓦尚春的坏话,上帝便立即派人劫持了瓦尚春,从这个意义上说,报应啊——
瓦尚春慢慢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走着走着,一个黄毛像从地里冒出似的,站在他面前缠住他,说瓦尚春踩了黄毛名贵的脚。接下来,一大群人蜂拥而上,把瓦尚春团团围住。并且鲜明地指出黄毛是受害者,瓦尚春是罪人。然后呢,像一群鸡紧跟另一只叼着蚯蚓的鸡似的,瓦尚春走哪儿,他们也就一窝蜂跟到哪儿……
瓦尚春当然不承认他的脚踩过人,虽然感觉冤枉,但寡不敌众,只能低下头,默默无语。一个与瓦尚春差不多年纪、也是矮矮的小伙子拍拍瓦尚春的肩膀,说:“哥们,给点钱算了吧,啊?”瓦尚春感觉形势严峻,便妥协说:“老兄,我没钱!”小伙子说:“你真没钱吗?”
“真没钱,要不我拿一瓶酒代替可以吗?”瓦尚春一边说,一边把肩上的袋子取下来,拉开,真还取出一瓶“二锅头”,小伙子接过“二锅头”掂量掂量后递给瓦尚春说:“这恐怕不行啊!”黄毛假装踉跄着步伐走过来,用手摁住瓦尚春的肩膀说:“拿钱来,要不,老子一刀捅死你!”瓦尚春吓得发抖,说:“我真没钱,要不就这瓶酒吧?”
此时此刻,一个戴红袖套、脸上有一道疤痕的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瓦尚春像找到了救星一样,希望得到他的庇护。戴红袖套的人拍了拍瓦尚春的肩膀,说:“到派出所去!”瓦尚春说:“好的,反正我的脚没有踩到他(指黄毛)!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戴红袖套的人说:“我不是警察,我是街道管理处的。”瓦尚春觉得不管是街道管理处的,还是警察,总之都是伸张正义的人。于是瓦尚春说:“管理处的同志,你可要为我做主啊!”那个戴红袖套的家伙趾高气扬地说:“那就要看你有没有道理了!”瓦尚春说:“有道理,肯定有道理!”那个戴红袖套的人又趾高气扬地说:“跟我说没用,到派出所去说好了!”瓦尚春觉得,单他的脚踩到黄毛的脚的问题,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要到了派出所,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所以他说:“好吧!”于是他就乘上戴红袖套的人叫的那辆出租车。
瓦尚春乘上车,那个矮胖的小伙子与驾驶员坐一起,瓦尚春坐在戴红袖套的人的左边,还有一个人,瓦尚春一直想不起什么形象了,可能这个人是个配角,一不说话,二不动手,坐在戴红袖套的家伙的右边。黄毛没有上车,引起了瓦尚春的疑虑,可是瓦尚春的疑虑被身边戴红袖套的人给遮蔽了。
当出租车向前走了几十米的时候,瓦尚春看见那个戴红袖套的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发票,瓦尚春感到好奇,把头伸过去瞧,是一张罚单,瓦尚春刚看见江水区派出所的印章,戴红袖套的人就说:“去去去去,一边去——”
瓦尚春赶快把头像甲鱼似的缩了回去,他顿生疑窦,到底是他犯法被派出所开的罚单?还是别人犯了法,被他开了罚单?瓦尚春一会儿朝好处想,一会儿朝坏处想,等到瓦尚春想得入迷的时候,出租车停了下来。戴红袖套的人说:“你不要逃跑啊!”听戴红袖套的人说这话,瓦尚春觉得奇怪,如果要逃跑,他也就不上车了,可当瓦尚春朝车外瞧时,他茫然了,哪里有派出所,这儿完全是郊区,是一个看得见玉米地的地方,当瓦尚春听到戴红袖套的人冲瓦尚春凶巴巴地尖叫:“下车!”时,瓦尚春完全意识到等待他的将是什么结果了。
瓦尚春被劫持后蹒跚地走到路边一家杂货铺,向杂货铺老板借电话打给他弟弟,杂货铺老板矮矮的,偏胖,皮肤跟非洲人似的,自然显老,他问:“长途还是短途?”瓦尚春说:“短途。”杂货铺老板说:“五毛钱一分钟。”瓦尚春在裤兜里搜,还好,在左裤兜里还有一块钱,可以打两次,不知道是信号问题,还是弟弟电话问题,一个女中音总是说:“电话无法接通”,杂货铺老板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把电话打到哪里去,一直无法接通?”瓦尚春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杂货铺老板黑着脸说:“号码不准,就不要打,免费精神!”瓦尚春想申辩,是信号出问题,而不是号码出问题,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重复说:“老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瓦尚春又默想一下,在北城,还有谁是熟人呢?北城杂志社倒是有几个编辑熟悉,但没有深交,而且只能打编辑部的座机,他们家里的电话只记了两个,如果算不准打过去,五毛钱没了,下一个电话的费用怎么办?
瓦尚春东想西想地想到他的学生申有发,申有发在一家公司上班,当地人说,混得还不错,说是混成什么营业部经理了,瓦尚春当申有发老师时,就对申有发很关心,瓦尚春给申有发理过发,还煮过饭给他吃,申有发不忘恩情,打过电话向瓦尚春问好,瓦尚春也以此为荣,把申有发的电话记下了。于是瓦尚春就从袋子里找电话簿……
蓦地,瓦尚春眼前浮现出戴红袖套的人寻找袋子里的钱的情境:他把那只袋子倒转,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腾出来,戴红袖套的人看上了那个记录电话的笔记簿,他把它从地里拣起来,他以为瓦尚春的钱是深藏在里面的,他一页一页地翻,没几页纸,被他哗啦几下子就翻透彻了,而且还把封住纸面的塑料袋取下来,抖了几下,见没有什么,只看见扉页写有瓦尚春的名字,戴红袖套的人假惺惺地说:“你叫瓦尚春?”瓦尚春觉得奇怪,难道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戴红袖套的人听闻,冲瓦尚春破口大骂:“爱好你妈个头哇!”于是便把电话簿扔地上,继续倒腾别的地方——
瓦尚春很生他妻子的气,瓦尚春要把钱分散了装在各个衣服兜里,可妻子硬要集中地揣在一个衣服兜里。
“这不是钱是什么?嗯!你不是做假钱生意的吧?”戴红袖套的人从衣服兜里“哗啦”一声把所有的钱都倒腾出来摆在地上,呵斥道。那个小伙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我说,你如果刚才就把钱拿出来,也就没事了,何必要拖到现在呢?”
戴红袖套的人又呵斥道:“捡起来!”
瓦尚春听人说过,当劫匪把钱扔在地上的时候,有人要钱不要命,弓下身捡地上的钱,劫匪趁机拔出刀子一刀捅去,并夺过受害者手中的钱,拔腿就跑;有人却视地上的钱如粪土,保命要紧。劫匪呵斥:“捡起来!”瓦尚春说:“哎呀,扯什么淡呢?你要钱就拿好了!”但劫匪哪里肯听,仍然死死地拽着,发号施令的劫匪捡起地上的钱,大喝一声:“跑——”劫匪们一溜烟跑了,
瓦尚春指着那条隧道说:“劫匪就打那儿跑的,他们飞奔着往隧道里钻,我追了一程,他们知道我是假追,要是我真要追他们,肯定不会乖乖把一大沓钱拱手交给他们。我不仅脚步追不上他们,我的心也坍塌了。待劫匪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时,我才放马后炮,从地里拣起一块石头朝劫匪逃跑的方向掷去:我操——”
单小涛说:“后来呢?”
瓦尚春说:“我停下来,站在铁轨旁哭喊着,那些破砖房里的人也听到我的声音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擒拿劫匪,他们把头从破砖房里探出来,都显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我知道哭喊毫无用处,便在铁轨上来回走动。太阳的余晖洒在我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投放在被铁轨夹住的乱石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等待的就是火车打这儿路过,然后我往铁轨上一躺,就万事皆空了。可是,妻儿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回响:‘没有你,我们怎么过呢?’于是我冷静下来。我坐在铁轨旁边的草坪上,一边啜泣,一边筹划下一步的打算。”
真是万幸,瓦尚春找到了申有发的电话,而且很快拨通了。
“喂,谁呀?”申有发问。
“喂,你是申有发吗?我瓦尚春!”
申有发说:“我是申有发,瓦老师,你好,你现在在哪儿啊?”
瓦尚春想过,千万不能把自己遭遇劫匪的事告诉申有发,虽然申有发不一定会说出去,可是,坛子口封得住,人的嘴巴却封不住啊。瓦尚春说:“我在石堰塘,方便吗?来接我一下。”申有发说:“具体什么位置?我马上就来!”瓦尚春被感动了,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说:“好——好——我——”那面申有发并没有继续追问,只说:“你等等吧,我马上就来!”
瓦尚春不知道申有发居住何处,单位何处,自然也就不知道申有发何时才能赶到石堰塘。所以他只能耐心等待申有发的到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申有发并没有到来。
瓦尚春想,是不是申有发的车子“呜”的一声错过了瓦尚春的位置?如果真是那样,他会打电话到杂货铺来问。瓦尚春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可还没见到申有发的影子。一个小时,在这样的大道上走,如果不堵车的话,可以走七八十里,可这是城市,城市不堵车的时间太少了,所以瓦尚春确认,肯定没有错过。可是又有一根神经告诉他,错过了,肯定错过了。
瓦尚春觉得再没有比这种情况更折磨人的了,要么是原地不动地等待申有发的到来,要么是到杂货铺去看申有发有没有来过电话。瓦尚春举棋不定,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办。瓦尚春明白,他兜里没有一个子儿。如果有,他还在这儿憨等什么呢?该死的劫匪!
夜幕早就降临了,郊区的灯光是那么的暗淡,只有那些行走的车辆时不时放出灯光,让前方有一个亮点。
最终瓦尚春还是选择了回到杂货铺去,杂货铺老板瞟了一眼瓦尚春说:“你怎么又回来了?”瓦尚春说:“老板,刚才有没有人来过电话啊?”杂货铺老板说:“怎么没有呢?而且就是找你的呢!”瓦尚春说:“是谁呀?他怎么说了?”杂货铺老板说:“他说他正在与一个公司谈签合同的事,叫你在路边等他,他马上就来接你!”瓦尚春感觉这事情虽然有点悬,但是他的确想不出另外的办法了。他想,只要把弟弟的电话拨通了,弟弟肯定会到石堰塘来接他。
可是他没有钱拨打弟弟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肚子里“咕咕咕咕”地叫起来,他彻底感受到了什么是饥肠辘辘。在瓦尚春的人生中,这个夜晚,他根本不想走下去了,他想躺在大道上让汽车碾过去,可是,儿子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他不能自暴自弃,他让儿子来到这个世上,就得让他风风光光地享受人生。他得熬下去。
瓦尚春说:“我身上分文没有了,我能不能打个电话?”杂货铺老板说:“人家说了到路边接你,你又打电话干吗呢?”瓦尚春说:“我不是打那个电话。”杂货铺老板说:“那你是打哪个电话?”瓦尚春说:“我弟弟!”杂货铺老板瞅了瓦尚春一眼,说:“打嘛,打嘛,真啰唆!”瓦尚春厚着脸皮拿起话筒给弟弟拨电话,回应还是“无法接通”。杂货铺老板明知故问:“怎么了,没打通吗?”
瓦尚春真切地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还有无助。
单小涛说:“难道那个叫申有发的人一直没有来接你吗?”瓦尚春说:“来了,怎么会没来呢?”
申有发到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申有发把饥肠辘辘的瓦尚春接到市中心一家餐馆吃饭。
吃饭的时候,申有发问:“瓦老师这次来北城做点什么事?”瓦尚春装出忙于吃饭的样子,说:“也没什么事,到这里来买台电脑,谁知电脑太贵,花去了我身上所有的钱。”瓦尚春想,申有发还会问他是怎么走到石堰塘的,瓦尚春会回答,找他弟弟。申有发真这样问了,瓦尚春也真这样回答了。申有发又问:“那你的电脑呢?”瓦尚春回答:“搁北城文联了。”申有发说:“瓦老师找你弟弟干吗?”瓦尚春说:“我有钱放他那儿,我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谁知找错了方向,真丢人啊!”申有发说:“你弟弟有手机吗?”瓦尚春说:“有是有,可是总打不通。”申有发说:“你把他的号码告诉我,我给你打。”瓦尚春说:“好吧!”于是瓦尚春把他弟弟的号码告诉申有发,申有发给他弟弟打电话,可依然不通。申有发说:“瓦老师是不是把电话号码记错了?”瓦尚春说:“没记错,怎么会记错呢?”申有发说:“哦,那可能不在服务区,不要紧的,吃饭吃饭,今晚的吃住我全包了。”瓦尚春一边扒饭,一边说:“真是太感谢了,回老家可别忘了告诉我啊!”申有发说:“哎呀,瓦老师,怎么那么客气呢?没必要,没必要,我可是你的学生啊!”
吃过饭,申有发给瓦尚春安排旅馆住下,并慷慨地拿了五百块钱给他,瓦尚春感激涕零,不知说什么好。申有发声称很忙,叫瓦尚春好好睡一觉,明天联系。
瓦尚春在旅馆躺床上一宿未睡,他的脑子里像打仗,是想法留在北城呢?还是回到他的学校继续任教?临到天亮的时候,瓦尚春决定回到学校。
回到家的瓦尚春,像被六月阳光晒蔫的树叶。妻子与儿子却非常高兴,因为看上去那片蔫树叶正是他们的依靠,当然不仅仅是生活的依靠,还是他们安全方面的依靠,没有那片蔫树叶,他们的人生就像登上了月球,完全失重。吃饭的时候,儿子问:“爸,你买电脑了吗?”瓦尚春说:“搁在北城文联了。”儿子说:“怎么不弄回家来呢?”瓦尚春说:“到时候再说,如果不去北城了,就把电脑弄回来,如果要去北城,就不弄回来。”妻子终于忍不住说:“带去的钱,够用了吗?”瓦尚春说:“剩了三百块钱。”妻子说:“你是没钱了才回来的吧?”瓦尚春默想了一下,说:“是啊,正是没剩钱,才让我无法在北城立足,真丢人啊!”关于在北城被劫匪劫持的事,瓦尚春只字未提。
瓦尚春后来问过弟弟,那天在北城,他手机怎么总是无法接通?弟弟说,上船时掉到水里,坏了。瓦尚春回过头想,幸好弟弟的手机坏了,否则指不定申有发会给弟弟打电话,然后告诉弟弟,他请瓦尚春到餐馆饱餐了一顿,还租了旅馆让他住了一宿,并且还会顺便说起瓦尚春有钱搁弟弟那儿。如果弟弟说瓦尚春根本就没放钱在他那儿,申有发一定会说,不要紧的,他拿了五百块钱给瓦尚春。瓦尚春暗自庆幸,弟弟的手机坏得真是时候。
可是瓦尚春总是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儿子,乖乖把自己东拼西凑的钱交到劫匪手上,真让人感到窝囊。这件事成了他的一块阴影。
有一天,儿子忽然问:“爸爸不去北城了吧?”瓦尚春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向儿子承诺过,他要把儿子带进北城,在那儿接受最好的教育,可是现在没有这个可能了。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说:“看吧,有机会还会去北城的!”儿子说:“你去北城干吗呢?去把电脑取回来吧,你不是喜欢写作吗?把电脑取回来写吧!”瓦尚春脸红了,说:“看吧,再说!”后来,妻子也对瓦尚春说:“你不打算去北城了吧?”瓦尚春想了想,说:“怎么没打算呢?我在等待。”妻子说:“哎呀,我看就不要往那想了,安分守己教好书算了。”瓦尚春说:“教两年看看吧!”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瓦尚春来到编辑部,刚进办公室,有同事跟他说:“刚才江水区公安局有人给你打电话,说叫你给他回电。”瓦尚春知道江水区公安局谁会给他打电话。于是瓦尚春便若无其事地说:“哦。”转身去卫生间给单小涛打电话。
单小涛说:“瓦老师吗?刚才我打电话给你,说你还没到,我正准备再给你打电话!”瓦尚春说:“我刚进办公室,你有什么事吗?”单小涛说:“明天要处决江水区打劫团伙的总头目,你来吗?
去江水区的路上,瓦尚春想,其实他根本没必要去看江水区打劫团伙的总头目,他只一门心思想把那个胳膊上戴红袖套的家伙一枪崩掉。然而,瓦尚春仍然感到庆幸。很好,不管处决谁,只要是打劫类的罪犯,瓦尚春都乐意去看,这样可以让他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感。
很快,瓦尚春来到宣判会现场,审判席前面有八九个威风凛凛的公安兵,戴着墨镜,肩挎冲锋枪,一对一地站在罪犯后面,会场非常肃静,尽管站满了人,可却没有一点噪音。瓦尚春一眼就瞅到站在正中间的罪犯申有发,而且在申有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瓦尚春知道这个“×”的意思。这个人将被立即处决,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站在申有发旁边的罪犯都没有画“×”,这就充分证明被处决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申有发。
瓦尚春觉得那个罪犯不应该是申有发,即便是申有发,也应该只是与瓦尚春的学生申有发同名同姓的人,这个申有发不是瓦尚春的学生,即便是瓦尚春的学生,也不应该是打劫团伙的总头目,而应该是在某岗位任职期间犯了贪污受贿罪,金额过高而被处决,绝对不会是打劫团伙的总头目。
这种宣判会,不像学校校长发言,学校校长总是没完没了,大半天都道不出结果。审判长坐在审判席上,提高嗓门简明扼要地宣判,一是申有发的身世。从身世看,这个申有发的确是瓦尚春的学生;二是申有发的犯罪事实。申有发是江水区打劫团伙总头目。审判长提高嗓门宣判“……申有发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瓦尚春的心情非常复杂,仿佛被处决的不是申有发,而是他瓦尚春……
原刊责编 王方晨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当我们苦苦寻觅什么的时候,或许,不经意间我们已经丢失了什么。当我们收获了某种梦想的时候,或许早已经付出了最初的纯真情怀。这是生活的悖论,也是无法挣脱的圈套。当主人公瓦尚春站在故事的结局处,心中五味杂陈的时候,小说终于从迂缓却缠绕交错的叙事中露出了应有的光亮。仿佛一条暗夜中的小径,不期然在尽头悬挂着灯盏;亦仿佛一把徐徐出鞘的剑,令读者在漫长的、耐心几乎渐失的等待之后,蓦然惊醒,并为之一震。人物之间的关系出现意外的逆转,至此,“复仇”的题旨变得丰富复杂,一言难以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