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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短篇小说 英雄有知(孙丽生)

《英雄有知》 文\孙丽生

选自《作品》201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孙丽生: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发表《风光去日》《九成火》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文集《纵横古今说人事》和《人事资治策论》,与人合作长篇报告文学《好支书罗克》等。

到绿城参加“东交会”,黎阿八心里总有说不清的冲动和焦虑,觉得有些蹊跷,怀疑将发生什么意外。他谨遵潮汕俗话“吃饱穿暖,危险勿去”的警示,严格自我约束,时时处处小心。

“东交会”开了两天,黎阿八就谈成一单大生意,签下了两千万美金的出口合同,而且顺利得出奇。欣喜之余,他暗自猜想,那点怪感觉会不会是应在这上面?旋即又自我否定,这单生意相对于他的身家不过是“细节微目”,不值一谈!再说,他当过兵打过仗,差点被打掉父母给的“枪弹”,算是死过一回了,岂会为点钱财提前出现预感?

惴惴不安又过了一天,就在上午要进入会场的刹那间,黎阿八看见前面不远处晃着焦泰恭熟悉的身影。黎阿八和焦泰恭是同年兵,同天分到“南下英雄团”九连九班,一见面就闹别扭。真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后来成了在连队最好的朋友,一起上战场出生入死。

黎阿八心里生疑:这家伙是搞人事的,跑到“东交会”来干什么?难道我的怪感觉是因他而起……最近因忙于“东交会”的事,少和焦泰恭“煲电话粥”,才不知道他来了绿城。两人见面寒暄,焦泰恭叫他“破三轮”,这是拿他下面被打过一枪的事开玩笑。当年黎阿八中弹,焦泰恭发现他裤裆血流如注,以为命根子保不住了,惊慌失措喊道:班长下面的轮胎被打掉了!此前一次战斗中,焦泰恭的小腿也被打了一枪,但轻伤不下火线,一瘸一瘸坚持出战,被记了二等功,黎阿八就用“跛公交”来回敬他。

焦泰恭说:厅里最近给了我个安慰奖,由副处长提为调研员,现在同事都叫我“焦调”。

高升了,应该庆祝一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我做东!

安排晚餐的酒店,坐落在城东南湖边。城东是绿城的新区,近些年得益于西部大开发和举办“东交会”,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与黎阿八当兵时的情形已判若两样。

看看腕上“金劳”,离约定时间还有四五十分钟,黎阿八便信步到南湖边转转。南湖周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有些原生态的意思。走着走着,黎阿八神思恍惚,一下就飞回群山环抱的军营,飞回硝烟弥漫的战场,仿佛敌人的子弹还在耳边飕飕作响。

九班奉命消灭盘踞右边山洞之敌,为全连夺回无名高地,清除侧翼威胁。班长黎阿八身先士卒,奋勇向前,干掉了几个敌人,突然“砰”的一枪把他撂倒。战友们看他的伤势,都以为那一枪打得像是受了宫刑,七手八脚在他的关键部位敷了急救包,并连同下三角做了大包扎,马上送往后方救治。连长操着广西口音对护送他的人大吼:一定要让医生好好为他医治,如果那玩意儿保不住,将来娶老婆就真的没卵用了!过后,黎阿八荣立一等功,但都传说他已成了公公。

黎阿八回到酒店房间,回味这些陈年趣事,忍不住感慨起来。

焦泰恭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白白胖胖身长腿短的人。焦泰恭介绍说:这是黎阿八!老黎,这是程光明,也是我们九连出来的。

哦,你就是黎阿八啊?程光明兴奋地过来握手:在部队就知道你的大名,我当过文书,看过连史,上面有你受伤立功的事迹。

黎阿八说:你好,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位战友,欢迎欢迎!

按说,到了这里就该放手了,可程光明并没有松开,盯着他的脸死看,因为矮他一个头,不得不踮起脚来,就差没伸手去摸一摸,兀自喃喃自语:怎么有胡子?

这里面有误会!焦泰恭赶紧打圆场,对黎阿八说:当时看你的伤势,我和好多战友都以为你成了公公,消息在连队一茬一茬往下传,他是你离开两年后到连队的,肯定受了误导。又转向程光明说:你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一枪只是打到他的大腿根,关键部位完好未损,没被打成公公却被打出好事来,他治好伤没回连队就直接调到ES分部去,在那里提了干,后来转了业。我也是多年后见面问起,才知道他那玩意儿还能用,但已无法逐一更正澄清。几十年过去,因为他有“阿黎八八”外号,容易记住,老战友依然以讹传讹,常念叨他那点事。

程光明想当然说:起这个外号,是与发财有关吧?

黎阿八塞给他一个软钉子:我是发了点财,但那是后来的事。不过,“阿黎八八”这个外号跟我发财真的还有点关系。改革开放后,优先安排伤残军人转业,我转到潮州塑料厂。领导见我是ES分部的军需助理员,就让我去跑供销,后来被提为科长。但工厂越办越差,不断精简人员,我就主动出来,带一帮下岗同事倒卖塑料品,两年后我买下已倒闭的塑料厂,重新改造生产新产品。起厂名时我想,离开“南下英雄团”时没和战友们话别,后来又没联系,许多人都不知道我的情况,我也挺想念大家,既然“阿黎八八”在部队叫开了,就用它给工厂起名,希望产品销到什么地方能让那里的战友知道我在干什么。这个外号好像能带来好运,工厂愈办愈好,又创办了塑料机械等新厂,做大后改成了集团。我及时注册了商标,“阿黎八八”不再只是外号,而且还是我整个集团的商标了。现在,很多人好像忘了我的名字,打交道都习惯叫我“阿黎八八”。

焦泰恭感慨说:我们三人都在一个连队当兵,同样转业却大有差别。我一直在机关,现在混了个“焦调”;老黎一直搞企业,已搞成大局,吃喝嫖赌任自己;程光明呢,狡猾狡猾的,像铁道游击队吃两条线,先当领导后改经商,两种便宜都吃了,吃得像他自己养的猪一样,白白胖胖,身体不成比例。

上了菜,三人开始频频碰杯。

我们团前年已移防绿城管下的宁靖县,等“东交会”闭幕,一起去老部队看看。程光明喝到微醺时乘兴提议:重新体验体验连队加菜的场面,好好喝它一场!

黎阿八因离开“南下英雄团”太久了,担心老部队没人认识不会接待。

程光明说:团长是我老乡,从小学到中学都和我同班,一起出来参军,他分到ES分部的勤务连,调了几个部队,两年前又调到我们团当团长。他敢不接待?

黎阿八问:团长真的是ES分部勤务连出来的?我到这个连提了排长、连长才调进机关,带过你们四川的兵,他叫什么名?程光明说了姓名,黎阿八怕没听清,加重语气说:是管子林,那个大嘴巴高鼻子的管子林?他是我的兵!真是世事难料,我只当了他的排长、连长,想不到他跑到我的老部队一下就当了团长!

程光明马上掏出手机拨通团长电话,告诉他正和他的老连长在喝酒。团长让程光明请黎阿八说话,他在电话里喊“老连长好”,说很久没见老连长了,挺想念老连长,老连长既然来到绿城了,一定要回老部队看看,我派人去接你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却之不恭了。黎阿八格外高兴,以为那点怪感觉,可能就是应在去老部队看自己的兵怎样当团长这件事上。

过了两天,团参谋长奉命来接人。焦泰恭“临阵脱逃”,说厅里有急事,要他赶快回去。黎阿八依约和程光明上车赶路。

团长得到参谋长的电话报告,率领一干人员迎到营区门口。大门上挂着“热烈欢迎老首长回部队传经送宝”的横幅,两旁是敲锣打鼓的警卫排和准备献花的卫生队女兵。

团长对黎阿八和程光明说:先请你们参观一下营区,然后到九连和同志们见见面,中午就在那里包饺子加菜,晚上给全团作作报告。

“南下英雄团”是一支威名远播的部队,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南方,势如破竹屡建奇功。建国后曾驻扎岭东,几经移防才来到宁靖县。现在,营房多为气派的新楼,装备都已更新换代,有不少以前没见过的武器,部队全部摩托化,具有高强的机动作战能力。老部队焕发新风采,让两位老兵心花怒放,为国防力量发展强大深感自豪。

一行人最后来到两位老兵生活战斗过多年的九连,全连官兵列队夹道欢迎,把他们簇拥进饭堂。里面已摆好了十四桌饭菜。大家站到桌旁时,戴着红袖圈的值班员便指挥全体合唱了《我是一个兵》,接着一二三排和炮排轮流拉了歌,把气氛推向高潮。两位老兵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当年的火红生活,和现在的官兵们一样意气风发。

那副团长是劝酒喝酒的好手,酒桌上搞得非常活跃,各桌的官兵又轮流来“老白干——老拿白开水代酒来干”,两个老兵尽管极力克制,每次都只是一点点舔一舔;但喝下来,两人全都醉眼迷离,程光明已经摇摇晃晃,大家便送他们去招待所休息。

走到半路,不远处出现一片绿树婆娑的山坡,似乎有股神秘力量要拉着黎阿八过去,他便问道:那是谁的营房?

团长的脸色凝重起来,说:是以前驻这里的部队留下的一个特别地方,我们习惯叫它389营房。

389?黎阿八想想,部队从来没有三位数代号,他疑惑地问:这是一支什么部队,番号叫什么?话说出口,左眼右眼频频跳将起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右跳财左跳灾,两只眼一起跳又是什么?不由惊叹:这是怎么回事?

团长以为黎阿八在问为什么叫389营房,便做了解释:这是一座特别的陵园,以前驻在这里的部队,在保卫边境的战斗中牺牲了389位烈士,全集中安葬这里。我们团移防这里后,都不愿把它看作普通坟墓,而是把它当成烈士的住所,所以就叫它389营房。

黎阿八脑海随即浮现出烽火连天的战场,激动地说:我当年就是在保卫边境的战斗中受的伤,差点就和他们一样骨埋青山。这些烈士恐怕也只有家人才常惦记着,会不时来祭拜。团长接过话说:这些烈士中有三位,不知什么原因,几十年来都没有亲人来拜扫过,一位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一位是山东临沂人,一位是广东潮安人。

哦,有一位是我的正宗老乡!黎阿八对团长说:我们潮汕人最重感情最讲仁义,亲人安葬再远也要去祭拜,他没人来扫墓,说不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你叫人安排程光明去休息,我要去看看烈士居住的地方。

进了陵园,黎阿八走近一座座坟茔去看每一块墓碑,个个都是风华正茂之年英勇捐躯,他百感交集,逐一向长眠地下的烈士鞠躬致敬。

潮安老乡那座坟茔,并不像想象中杂乱荒凉的样子,直如左邻右里一般整洁。碑文被新描过,十分简约:翁浩杰烈士,0498部队连长,在保卫边境战斗中英勇牺牲,一等功臣,三十岁,广东省潮安县人。

黎阿八一看,心怀激荡:是我受伤那年牺牲的,同样立一等功,我头顶荣誉桂冠幸福活着,他却付出了生命!三十而立,很多人三十岁立家立业,我三十岁做过科长出来当老板,他三十岁却立了块碑,不知是否有成家留下后代?他想到这儿,犹如醍醐灌顶:哦,原来我参加“东交会”,不期邂逅焦泰恭,焦泰恭引见程光明,程光明牵出了管子林……环环相连紧扣,这都是英雄在天显灵,用他无形之手神秘操控,引我来这里看他,怪感觉肯定就应在这上面了!黎阿八骤时有了“天将降大任”的使命感。

见黎阿八沉默凝视,团长对他轻声说:虽然这些是兄弟部队的烈士,但团里决定,每到清明都组织官兵来扫墓。另外,翁连长牺牲那场战斗中有位受伤的老兵,一等功臣,享受荣军津贴,自从有了这个陵园,他就带着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里,每天打理陵园,每隔一段时间就描一次碑文。

黎阿八真诚说:这样的人太难得了,能不能请来见上一面?

守墓人住在旁边的村里,很快就被人请过来。老两口大概都六十多岁,面容清癯,但精神蛮好。尤其那位老兵,坦坦荡荡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是饱经血火洗礼,已万事想开无欲无求了。

黎阿八早已解甲经商,多年未着戎装,这时血液里却滚滚涌起军人的气概,两脚一碰,正正规规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热情过去握手:辛苦了!您和嫂子很伟大,尽了我们想尽的心,做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

这没什么,应该的。守墓人平静地说:这些烈士长眠在这里几十年了,我还好好活着过日子,与他们比起来我很幸运很知足,我要守护他们一直到死为止,然后到地下再跟他们做战友!

谢谢!谢谢!黎阿八抱拳致意,然后把现金全掏出来,数数一共8300块,拿8000块给守墓人,对方一个劲想推回来。他诚恳地说:您拿着,听我说,这钱不是简单送您,还想拜托您办一件事。这位翁连长,虽然我不认识,但他是功臣,是我的正宗老乡,几十年都没有亲人来过,让人想着难过,我们家乡清明、冬至都可以扫墓,以后每年这两个时间,请您帮烧三支香,替我祭奠他,直到他有亲人来扫墓为止。

我天天在这里,一定帮你办好!守墓人较真说:但这只是举手之劳,你不用给我钱!

他把钱塞还黎阿八,黎阿八又塞给他:我回去一定设法帮翁连长寻找亲人,不过能不能找到,他的亲人会不会来,我什么时候再来,都很难讲。我办企业有钱,本应多给一点,表达我对你们的敬意;但今天身上只有这么多现金,下次我来了一定再给。如果三年内还找不到翁连长的亲人,第四年我再忙也要来!

旁边刚好有别人用剩的一些香,黎阿八拿来点上三支,扑通一声跪在墓前,拜了三拜:翁连长,今天我能到你墓前祭拜,是你的英魂在天显灵,也是因了老乡的缘分,我回到家乡一定尽心尽力帮你去找亲人,让他们尽快来拜祭你!说完又拜了九拜,磕了三个响头。当他抬头正要起身时,突然感到神思恍惚眼睛蒙眬,隐约有个英姿飒爽的军人,像电影化入镜头,从坟里冉冉升起,热泪盈眶向他敬了军礼,转瞬即逝。他一个战栗,心里的怪感觉顿时烟消云散,浑身清爽怡然。

389营房,特别是翁连长和守墓人一死一生的两位英雄,给黎阿八极大的震撼,他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从陵园回招待所的路上,团长再次邀请给部队作报告时,他不再推辞了,吃过晚饭就和程光明到礼堂去。他让给程光明先讲,说有战斗力的应该冲锋在前,老残病弱只能殿后。他们的报告,主要是现身说法谈体会,很像过去的“讲用”。

程光明毕竟在部队当过场长,到地方当过站长,现在是总经理董事长,经常开会讲话,一上讲台,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他如何管好公猪公牛和配种员,绘声绘色,讲他从包皮到皮包——由为人提供做包皮料发展成自做皮包,很会煽情,搞得满堂笑声不断。

黎阿八侧重讲了回老部队尤其是去陵园的感受,快结束时说:389营房的烈士们,就像有首歌唱的“战士上战场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杀敌夺取胜利,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现在躺在坟里默默无闻,有三位至今还没有亲人来过,需要我们以行动来告慰他们,我已经不能像你们一样为保家卫国冲锋陷阵了,但我要去为那三位烈士寻找亲人,首先是回家乡去帮翁连长找到家属!

对翁连长发了誓,对全团表了决心,黎阿八虽然有了动力,但也感到压力和困难。告别老部队直至回到家乡,他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兑现诺言,竟一反常态郁郁寡欢。黎太以为他到绿城有外遇正害相思病,逮到机会就指桑骂槐。儿子黎江明白母亲在吃无名醋,便对父亲展开“火力侦察”。黎阿八见了黎江,没等他开口就先发话:我正想找你们,去把你妹妹黎珊叫来,我有事要交代。黎江很快找到妹妹,一起来聆听训示。黎阿八说:你们都在公司当了多年高管,可以为我分担担子了,最近我要专心办件事,日常工作就交由你们来管,你们放手去干,遇事多商量,没大事不要找我。

黎阿八安排好公司事情,马上开始寻找烈属工作。

原以为翁不是大姓,在潮汕应属于“稀有品种”;可认真一查,竟发现,潮安县就有金石、铁铺、韩公等好几个镇有全姓翁的村庄,好几个镇又有村庄部分人家姓翁,而且比邻的市县区也有类似情况。

正当黎阿八有点“老虎吃刺猬——无从下手”的时候,在汕头当记者的朋友游大河打来电话。黎阿八灵光一现,这家伙也在绿城附近当过兵,或许会知道情况。游大河问明是要帮找人,爽快地说:找人,挖料,这是记者的强项,我来帮你。汕头到潮州三十公里左右,游大河走高速,没多一会儿就来到。得知是为翁浩杰找亲人,游大河说:翁浩杰我认识,他是我的连长!黎阿八喜形于色: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走,带我去他家!

事情却如黄河中途拐弯向西流,游大河根本不知道他连长家在哪个镇哪个村,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只当了两年兵,没有机会和连长细谈,只知道他是潮安人,别的不清楚。

黎阿八说:你要是方便,就和我一起去找。

游大河说:行,但时间不能长,我还要靠报社发工资过日子,只能偷溜几天。

他们高速度高效率,把潮安县全姓翁的和有姓翁的村庄都走访了一遍,翁浩杰倒是碰到几个,甚至有个姿娘仔(小姑娘)也叫翁浩杰,就是没有可以对号入座的,几天时间无功而返。

黎江黎珊见父亲弄得这么辛苦,就让事业拓展部经理梅孜孜搞了个堪称“有奖征集情报”活动,发动集团上下提供有益信息,帮助寻找烈士亲属。

一天游大河忽然来了灵感:姓翁在潮汕最出名的是汕头大学旁边的“所内翁”。那里曾经是潮安、揭阳、澄海三县的交界点,翁浩杰会不会就是那里的人,他当兵时刚好是潮安县管的,因而自称潮安人。听游大河这么分析,黎阿八觉得有道理,便决定先到“所内翁”去找,如果找不到,再顺路到揭阳去。

他们到了“所内翁”,几乎问遍了全村人,都没找到可对号入座的翁浩杰。黎阿八不禁长叹:一个一等功臣居然这么难找,让英雄继续孤寂长眠地下,真是不甘心啊!游大河说:这村后山岩有个天然石屋,是翁万达年轻苦读兵书的地方,干脆乘便去看看。说罢,不容分说,把黎阿八连推带拉过去。不料竟在门口遇到与游大河熟悉的“所内翁”所在街道的解书记,攀谈中解书记说:其实,韩公镇有两个翁村,大的在镇政府旁边,小的在隔了两三里路的山边,都与“所内翁”来往密切。

经解书记这么一说,他们明白前次去的是大翁村,黎阿八决定第二天就去小翁村。游大河说他已经出来几天,不能再奉陪了。黎阿八只好孤身独行。

小翁村没多少户人家,分布在公路两旁的山坡。路边有个“丽香商店”,店主自称丽香婶。黎阿八寒暄几句,便向她打听。丽香婶说:你是要找乾伯吧?他大儿子就是打仗牺牲的。说完走出店来,手搭凉棚向路对面的坡上望了望,指着左前方不远处:喏,他就在那边做工课。她见眼前这个人开奔驰、西装笔挺、很有派头,知道不是领导就是大老板,便抓住时机推销生意:你来做客,应该给乾伯买点手信。黎阿八很理解,这么偏僻的地方有外人来,是天赐做买卖良机;再说,给人家添麻烦了,也应该帮衬她。就说:有道理,给他买什么好呢?丽香婶说:乾伯烟茶酒都会,就买烟茶酒嘛。黎阿八按她的指点,买了一条烟两斤茶两瓶酒,提着走过去。

乾伯腰上扎着浴布(多种颜色相间的大格子薄布,是潮汕男人必备的劳动用品),躬身挥动锄头在挖番薯。黎阿八见了不由鼻子发酸:按翁连长的年龄来推算,他父亲应该八十好几了,这么大年纪还要这样干活,估计家里没什么人,日子不怎么好过。

他亲切喊道:乾伯,乾伯!

乾伯听到有人喊便转过身来,一副慈眉善眼,头发眉毛胡子都白了。

黎阿八试探着说:乾伯,您认识翁浩杰吧?见老人没反应,觉得是自己说得不对头,哪有父亲不认识儿子的?便换了个说法:家里有人叫翁浩杰吗?老人还是默不做声,又另换个说法:翁浩杰是不是您的儿子?我刚去祭拜过他,现在来为他寻找亲属。

已经三十多年没提翁浩杰了,突然来了个陌生人再三说起这个名字,乾伯手中锄头“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忍不住恸哭不已。浑厚沧桑的哭声,犹如闷雷翻滚而来,让人痛彻肝肠!黎阿八头发梢都麻了,欷歔不迭,怪不得有句潮汕俗话叫做“惨过老人哭子”,却不知道如何劝慰。

过了一会儿,乾伯哽咽停了下来,双手在身上口袋抠抠摸摸,却没掏出什么东西来,连连吞咽口水。黎阿八赶紧把买的烟拆出一包送到他手上。乾伯深深连吸几口,情绪放松下来,解下腰上的浴布擦擦脸和脖子,长叹一声说:浩杰是我大儿子,三十岁就走了,已经三十多年了。

舐犊情深,完全可以想象出老人当年老来丧子的情形。但黎阿八不明白,他如此爱惜这个儿子,却为何几十年都没去看看,即使自己年迈走不动,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可以去,抑或另有难言之隐?他想了想说:为什么不去看看翁连长?话一出口,他又为该不该这么说忐忑不安。

乾伯并没责怪黎阿八,而是默默把挖出来的番薯捡到箩里,用锄头挑在肩上,向他招招手:不要在这里站了,请到我家里去坐坐,喝杯茶,我再慢慢给你讲。

乾伯家是一座俗称“下山虎”的潮汕民居,看样子刚建好不久,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乾伯请客人到厅堂坐下,用小沙壶在炭炉上煮水,摆开功夫茶具,水一开,马上烫壶洗杯冲茶,给客人端了一杯,自己也端上一杯喝了,问明客人姓名身份,作了自我介绍。

黎总,我们不是不想去看,而是不敢去看啊!乾伯点上一支烟,这才回答黎阿八在地里提的问题,但只说了这两句,眼泪又流下来,他用浴布擦了擦,泣不成声地说出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出刚遭不幸又添新惨的连环悲剧。

那年,部队通过县武装部,来报知翁浩杰英勇牺牲的消息。乾伯虽然知道当兵打仗要死人,但从没想到这种厄运会落在自己头上,而且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怎能经得起老来丧子的沉重打击?他一下就晕过去,倒下时头磕到一把椅子,流血不止,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救治。老伴乾姆只好请来族内老大,商议处置对策。

大家认为,翁浩杰妻子李美卿已怀孕七个多月,说生就生,绝不能让她长途跋涉去部队,要是把孩子生在半路上可就麻烦了,在生产之前不能让她知道噩耗,以免悲哀过度危及胎儿;乾姆要留下来,照顾儿媳妇和乾伯;小妹翁如珊才十来岁,不好出远门办事,留下来给乾姆当帮手;弟弟翁杰辉和大妹翁杰珊年轻力壮,就由他们结伴去部队料理大哥的后事。这是当时特殊情况下,最合理的通盘安排。

翁杰辉带着翁杰珊,第二天坐汽车到广州,再转车到湛江,接着转车经绿城去部队。可客车刚进入广西境内,就“轰”的一声翻落山沟。翁杰珊受了轻伤,慌张失措,看见翁杰辉身受重伤,脑里一闪念,只想背着二哥尽快回家。以为回到家,有父母亲、嫂子和妹妹,二哥就有救了。翁杰辉回到家有气无力喊了“爸——孃——”,就魂飞天外,随大哥而去。对乾姆来说,两个儿子走了一个,已经天塌了;现在剩下这一个也撒手而去,等于地也陷了,似乎乾坤之间已没有她容身之所!乾姆含悲逝世。乾伯可说是悲极而醒、大痛不痛,认为乾姆这么走了,人世间繁务不再用牵挂,不再用受厄运折磨,不失是一种解脱;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否则,这个家就彻底散了。正因有了这个信念,乾伯反而越活越硬朗,坚强撑起这个曾经天塌地陷的家。

乾姆走后不久,李美卿生了一个男孩,家里有了新喜气,现出新生机,燃起新希望;但也多了琐事负担,给乾伯增添了抚育孙子的重任。乾伯想,死的已成定局,应把心思用在照顾活着的。那时,生产队按工分计算分配口粮,他是家里剩下的唯一劳力,必须多挣工分多搞粮食,让全家吃饱饭。他起早贪黑参加生产队劳动,收工后又去种自留地,整天累得四脚朝天,根本没有时间精力顾及其他事情,而且分身乏术,更无法山长水远到部队去。不时还有人劝告乾伯,你大儿子死得太凶,已搭上两死两伤,家运正在衰落,不能再去看他,要看也必须家运好转再说。乾伯对连遭不幸心有余悸,自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不敢再提去看大儿子之事,以免再遇不测。

乾伯抽泣着,再次用浴布抹眼泪,抖抖索索给客人冲了茶,接着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像块大石压在我心头,总觉得亏欠了俺浩杰;所以,我每年坚持种两季“长冬番薯”。他指指刚才挑回来的竹箩:喏,就是这一种。以前我们把番薯放在稀饭里一起煮熟,俺浩杰最爱吃,经常一手拿个番薯一手端碗饭浆,咬口番薯喝口饭浆,说这是面包加牛奶。自他走后,每到他的生辰和忌日,我都煮四个番薯和两碗饭浆来祭他,让他在天上能吃到喜好的东西,弥补我的内疚。

黎阿八跟着一路抹泪,正想请乾伯到镇上吃午饭,手机响了,黎太在电话那边着说有事,急叫他回去。

黎阿八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老婆河东狮吼打电话,只好抱歉说:乾伯,不好意思,我先回市里处理点急事,您哪天方便时把家里人叫齐,我再来听您说说后面的。乾伯满口应承:后天是浩杰的忌日,我挖那些番薯就是准备给他做忌用的,他们都会回来,你后天来吧。乾伯送黎阿八上车,丽香婶见了说:下次再来,还是把车停在我店前,我再帮你看。然后,随同乾伯频频摆手说:款款行,款款行!

听说“阿黎八八”的老板到过家里,准备再来和大家见面,乾伯家里人纷纷从各自工作生活的地方赶回小翁村。黎阿八再次赶到时,厅堂里多了三位中老年妇女,乾伯已生了炭炉煮好水,待客人坐定,马上冲好功夫茶递过去。

乾伯介绍那三位中老年妇女是他儿媳妇和女儿,然后切入话题:我八九十岁了,经历多感受深,当今社会确实好,过去就不一样。记得1943年饥荒,病和死的人很多,我被饿得脚水肿,头昏目晕。但附近的富人枭情绝义,家里米谷堆成山、钱银压塌楼,硬是不甘对人施舍。现在好人还是多,我家接连遭遇不幸的时候,要不是有那么多好人出手相帮,早就散了。

乾姆去世后,剩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伤的伤,周围多认为这个家算是完了。尽管当时是“文革”期间,但公社“革委会”了解情况后,还是及时报告了县里,县里很快派了两个同志到乾伯家走访看望,过几天又派人送来一百块钱、一百斤米和五斤油,说是慰问救济特困烈属。不久,公社恢复党委,来了个部队转业的王书记,到乾伯家看过后,非常同情,对同来的干部说:如果让一等功臣的家还穷下去,就对不起流血牺牲的英雄了,我这个书记“做支大浪”(当个鸟)啊!王书记话糙理不糙,心更不糙。他专门开会研究,又亲自到县里去找领导,很快安排翁杰珊到大翁村信用社工作,接着安排李美卿到公社信用社工作,翁如珊一到龄又帮送去当兵。信用社划归农业银行时,翁杰珊和李美卿都调到县农行。翁如珊在部队提了干,去年转业安排在海关。

帮我们家的人中,王书记做得最多,功劳最大!乾伯动情地说:好人有好报,后来他升到县里再升到市里。我这个儿媳妇也有功,是全家人的功臣!

李美卿年近花甲,看得出是个重担压顶不弯腰、多干活少说话的人,饱经磨难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她被家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李美卿生完孩子,才知道丈夫牺牲了。有人不忍看她这么守寡,好心劝她去改嫁,还为她牵线搭桥介绍对象,她都坚决谢绝。她很想带着儿子到丈夫坟前哭诉一场,家公和两个小姑怕她母子出意外,死活拦住不让去。思前想后,她把对丈夫的思念和所有的痛苦都化作精神力量,集中时间精力抚养孩子。认为这才是对丈夫表达爱的最好方式,才是对这个家最好的贡献!

守寡的辛酸经历,只有自己知其真味,对鳏居的家公怎能谈及,对其他人又何以说起?

黎阿八不时摇头叹气,心里又好生纳闷:怎么只有这姑嫂三人,那棵独苗呢,究竟是否已娶妻生子?这些都还没说到,是不是他们不愿说,我该怎么问起?

黎阿八正在踟蹰间,一个十来岁的姿娘仔领着两个八九岁的男孩从大门欢声雀跃进来,异口同声喊道:老公(曾祖父),阿嫲(祖母),老姑(祖姑母)!后面跟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也边走边叫:阿公,阿孃,大姑,二姑!

看到这群人,黎阿八笑了。他明白,英雄的种子已开枝发叶,二代生三代,传续了喜人的血脉!

翁存!乾伯对孙子说:这是黎总,“阿黎八八”的老板。

您好您好,电视上见过!翁存过来握手:您是著名英模。他对爷爷说:阿公,黎总立过战功,是全国优秀军转干部,中央台播过他巡回报告的实况,省台报道过他的事迹。

怪不得我一见到他就觉得脸熟熟!乾伯笑笑说:哦,想起来了,几月前“630”扶贫捐款,你拿了张大支票,一下子捐了800万,电视播了好几次。乾伯向黎阿八表达了敬意,又对孙子说:翁存,黎总刚去看过你爸的墓,现在专门来说知情况,他是好人啊!接着招呼三个孩子:来来,过来叫老叔(叔祖父)!三个孩子很懂事,叫了老叔又鞠躬道谢。

黎阿八眼前一亮,两个男孩身上有翁存的影子,而翁存又很像幻觉中那个身影,这就叫一脉相传吧?他自言自语:翁存!翁存?

这个名是我给他起的!乾伯自豪说:当时我想,短短时间,两个儿子都给老天收去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总得给我留个种吧,就特意把他叫做“翁存”。

乾伯的用意是祈求老天恩赐,保佑孙子平安成长,为这个家传续香火,幸好事实恰恰天遂人愿。黎阿八羡慕说:乾伯,你家现在人丁兴旺了,孙子一下就生了三个小孩!

乾伯赶紧解释:三个都是计划内,全不违反政策!翁存和他老婆都是独生子女,按规定可以生两胎。第一胎姿娘仔,我们紧张死了。谁知,老天开眼,这小子争气,第二胎一炮双响生了两个男的,让我欢喜到几夜睡不着!

黎阿八仔细看看翁存,又问:翁存长得像他爸吗?

李美卿和翁浩杰只同床共枕一个月,头年冬天翁浩杰请假回家和她相亲,翌年春天又请假回来结婚,一个月后回部队就上前线,就是那一个月的夫妻生活让她幸运做了母亲。她深情说:像,太像了,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年他爸走的时候,就是翁存现在这个样子!

猜测得到印证,黎阿八反而更疑惑:我从未见过翁连长,为什么幻觉会有他的身影,难道人真的有第六感官,还是有缘人之间的特殊感应?

李美卿说:这孩子高考时挺卖力,差几分入重点线;但那年国家有个政策,烈士子女可加20分,一加分他就顺利读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进了市建行,最近当了信贷科长。儿媳妇在发展银行,连我和他大姑,一家四人在银行。

真为你们全家高兴!黎阿八说:我在翁连长墓前发过誓,一定想方设法帮他找到家属,让亲人去祭拜他;现在找到了,我想请你们派人去看看他。说着,打开皮包拿出两万现金,交给翁存:这点钱就给你们做路费。

四个老人都叫翁存不能拿。李美卿说:我们现在不比过去,有钱了,去拜祭亲人是天经地义的分内事,怎能让别人出钱?

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出得起这个钱,但我也要对翁连长表示一点敬意!黎阿八说:而且你们能去也是帮我兑现许下的诺言,一定要拿,否则我心里不安。

已说到这份上,再推就是不领情了。翁存说: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们要去也用不了这么多,就拿一半吧。

黎阿八向他们讲了守墓人的故事,感慨说:这是一对值得敬重的老人,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去看他们,这样吧,你们去了就在这两万中拿五千给他们,并替我向他们问好!

黎阿八和他们一起为翁浩杰做了忌,吃了乾伯煮的番薯和饭浆,看着一家香火又烧旺起来,由衷为翁连长感到欣慰。

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好的交代,黎阿八很开心。他觉得人的一生要做成这么有意义的事,机会不多,而且给人的成就感是其他所没法比的。他想自己是退出江湖的时候了,再下去也不过是一台赚钱的机器,应该把事业交给孩子,趁着身体好还走得动,去为另外两位没有亲人拜扫的烈士寻找家属,别让389营房留有遗憾。

一天翁存打来电话,说他们已去祭扫回来了,按黎阿八事先的嘱咐拍了照片和录像,想送来。黎阿八让他马上过来,直接拿到办公室。

镜头中,乾伯、李美卿、翁如珊和翁存同行,四人一到陵园就围着抱定翁浩杰的墓碑,哭得死去活来,久久不愿放开。李美卿泪如雨下,这一抔黄土就是三十多年前同床共枕的丈夫,英俊潇洒的丈夫已化成这一抔黄土,怎能不叫她痛苦、悲愁、哀伤、怨恨、惆怅满怀?她犹如拥抱丈夫那样匍匐在墓上,如歌抽泣,向长眠于地下的丈夫纵情倾诉!翁存点了香烛,烧化纸钱,这就是从未谋面的父亲,多少年魂牵梦绕的父亲就在这地下,他拜了又跪,跪了又拜,把头磕得咚咚响,他不知对父亲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向父亲诉说什么?乾伯对儿子不能跪不能拜,颤颤巍巍站着,老泪纵横,痛苦哽咽。翁如珊忙得团团转,恨不得多长几只手来应付今天的特殊场面,她自己要烧香化纸跪拜,还要搀扶照顾父亲,怕他悲伤过度出现意外;又要宽慰大嫂,减轻这个守寡几十年苦命人的悲伤,让她顺利挺过这一关。

看了这一幕幕感人的场面,黎阿八禁不住长舒一口气,对翁存说:能有这样的结果,是你爸在天有知,总算可以告慰你爸的英灵了!没有辜负英雄的特殊托付,我问心无愧。

全仰仗您重情好义,我们全家万分感激您!翁存说着毕恭毕敬给黎阿八鞠了躬,接着说:经过这件事,我感触至深,这世界还是好人多,管团长他们接到您的电话,知道我们要去,就指定专人和我们联系,还派车去接站,安排我们住到团招待所,为我们提供扫墓工具,真是无微不至。那个守墓人仍坚守在那里,我们按您的吩咐,把五千钱交给他,并转达了您的问候,他叫我替他谢谢您。

黎阿八拿起有守墓人的照片再看了看,发现上面标的日期是04/04/2012,便若有所思说:你们已回来好长时间了?

翁存像被触动哪根敏感神经,眼眶立刻红起来:我们是今年清明前三天出发,清明后三天回到,本来早就应该来感谢您,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呜呜哭起来。

原来,自从扫墓回来,乾伯整个人变了,饭越吃越少,每天老昏沉入睡。全家人被吓得不得了,半步也不敢离开。到了第二十一天傍晚,乾伯起来吃了晚饭,和大家喝了一会儿茶,然后洗了澡上床睡觉。全家人以为,他是年纪大,一星期的旅途颠簸,加上触景伤情,身心经受不了,经过三星期的休整,终于挺过来了。谁知,翌日起来,翁存去请他吃早餐,却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而且自己穿好早准备在家里的寿衣,全家人痛哭不已。

翁存抹抹眼泪说:真没想到,阿公身体那么好,八九十岁还经常去做工,已经闯过那么多的大灾大难了,怎么就跨不过这个坎呢?

黎阿八劝他节哀:你阿公八九十岁去世,属于白喜事。他走得安然淡定,没受病痛折磨,或许是已尽心尽责完成人生使命,预先知道命理定数,寿终正寝,是多少人修不到的善果,你们可能感到事出突然难以接受,但对他却不失为一种福分。当时你们应该告诉我,我会去送送他,至少送点纸礼。按潮汕风俗,白事过期不补,我只好在此祈祷他到天堂多多享福!

送走翁存,黎阿八十分感慨:有人说,世上最大的悲哀,人在天堂,钱在银行,亲人上公堂。对我来说,是最怕心愿还没有完!现在多赚少赚,对我们都只是在数字上做加减,丝毫不影响生活;如果利用拥有的力量多办一件善事,可能就会改变别人的生活。他对儿女说:我一定要去为另外两位烈士寻找家属,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找到!

黎江黎珊觉得父亲这些话,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味道,一时紧张起来,极力找出理由试图劝阻他。黎阿八却挥手向下一砍:不用再说了,就这么定了!过了两天,就踏上了北去寻人的漫漫旅程。

原刊责编 展锋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英雄,不仅仅是那些为国捐躯、长眠地下的烈士,还有那些在战火纷飞枪林弹雨中幸免于难的战士;不仅仅是长年默默与英灵相伴相依的守墓老人,还有那些忍看亲人遽然离世的烈士亲属,那些在漫长的岁月里把思念与艰辛扛在肩头的老人、女人以及孩子,那些伸出援助之手满怀炽烈爱心的人。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英雄是无名的人,是平凡的人,是广大的、难以尽数的一群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人民”。这篇小说便为我们塑造了这样一座英雄的群像,形态逼真鲜活,充满粗粝的生活的质感,弥漫着正大庄严的精神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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