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黄被征去开渠后,大娘便一病不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沐灵曦早上给大娘煎了药,喂她喝下去后,就背着竹篓出门了。
几个月前被官府抓走的老黄那边依旧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这些日子她虽从未提起过黄大爷的名字,但她心里是挂念的,沐灵曦亦十分清楚大娘放心不下远在亳州的黄大爷。
大娘清醒时总是对沐灵曦说,“如果哪天大娘走了,一定要在我的坟旁边留一块空地。”
每次说到这里她就会打断大娘的话。她告诉大娘说,要养好身体,两个人一起在这里等着大爷回家。
沐灵曦是一个善良的人,从小母亲就告诉她,要知恩图报。当初若不是黄大爷将自己带回家,恐怕她早已饿死街头了。如今大爷不在了,她要代替大爷陪着大娘,直到他回到这间篱笆院子。
街上依旧是人潮鼎沸,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人摩肩擦踵。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带着三个光着脚的孩子病怏怏的倒在路边,偶尔有路过的善心人往他们面前放上几枚银钱。每当这时,妇人就会拉着几个瘦小的孩子朝好心人们磕头谢恩。
沐灵曦打他们面前走过时,低头看了看手里唯一的一枚钱币,犹豫不决。
几个一脸惊恐的孩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她很想帮帮这几个孩子,只是,这钱要留给大娘买药,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她迟疑了下。罢了,纵有一番济世之心,却有心无力。她帮不了这些孩子,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安好了。
沐灵曦收回目光,低头快速地走过去。才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
回头望过去,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停在刚才的地方,上面下来一位衣着华贵的紫衣女子。身旁还跟着几位带刀护卫。
紫衣女子见这个妇人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不免有些动容。她掏出手里的白绢轻轻擦净了孩子的脸,柔声问,
“姐姐何故在此流浪?”
妇人颤颤巍巍地起身,掩面哭泣,
“孩子们的爹几个月前被抓去亳州修渠,这家就此垮了!仁王善心,但求他能早日释放孩子他爹,让我们一家早日团聚!”
原来是因修渠一事流离在外。紫衣女子蹙了一下眉头,转过身朝旁边的护卫点了下头,护卫便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了妇人。
见夫人如此慷慨大度,妇人不由得泪水涟涟,拉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连身道谢,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朝中之人,只求政绩,却不食人间疾苦。圣旨一下,多少家庭因此分崩离析,多少的百姓流离失所。时代的洪流滔滔不绝,苦了无辜的孩子,跟着这洪流受苦受难。
女子轻轻扶起妇人,
“姐姐多保重!”
话刚说完,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的小男孩,男孩冲着紫衣女子轻声喊道,“姑母。”
紫衣女子转过身,爱怜地摸摸他的头,牵着他上了马车。
车夫待马车稳住后,重重一鞭打在马儿身上,马儿嘶叫了一声迈开蹄子往前跑去。身后跟着的一群护卫,骑着高头大马从眼前飞快地经过。
沐灵曦直直地盯着远去的马车,过了一会儿,她浑身像触电了一般弹了起来。刚才那个小男孩,他的那张脸,那么熟悉,那不就是她的修儿吗!
“修儿,我是姐姐,修儿!”
沐灵曦跟在马车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
她一边跑着,脑海里一边浮现出刚才那一幕: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小男孩,伸出手拉住紫衣女子时,露出一串她再也熟悉不过的五色瑶铃!
三年过去了,弟弟长高了许多,尽管衣着装束与往日不同了,那张脸,那串瑶铃,那个孩子,分明就是她的弟弟沐灵修啊!
沐灵曦含着泪,欣喜地跟在马车后面奔跑着。
马蹄声声,路面扬起一阵灰尘,尘土过后,马车渐渐远去。她跑不动了,呆站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两眼泪汪汪地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弟弟沐灵修啊,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了呢?
马车里,头戴白玉发冠,身穿锦袍的小男孩将头从窗外收回来,对身旁坐着的紫衣女子说,
“姑母,我好像听到姐姐的声音了!”
刚才跟着姑母上了马车后,他突然听得一声熟悉的叫唤,待反应过来探头往外面望去时,白茫茫的灰尘中,隐约见到一个姑娘跟在马车后面跑。
那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灰尘太大,终究看不清她的长相。
曲如屏一听,惊了一下。莫非曦儿在此?她连忙掀开帘子探出头往后看。身后只有扬起的灰尘在空中飞散,并未见到什么人。
“启儿又想姐姐了?”
看来这孩子日思夜想,又把那个姑娘错认为自己的姐姐了。
端木启撅起小嘴,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刚才那声“修儿”他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可是为何没见不到人呢?他有些恍惚,莫不是自己真的听错了。
三年前,曲如屏在雨中救回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他发着高烧,却记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每晚睡觉的时候都会迷迷糊糊地喊着姐姐的名字。
在府上住了许久,从不见得孩子笑过。曲如屏知道他思念姐姐,日后派出人手多番寻找,却始终不见沐灵曦的踪迹。
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虽然很难,曲如屏却坚信,这姑娘一定还活着,她一定能找到她。
“启儿放心,姑母一定会替你找到姐姐。”
曲如屏伸出手将孩子拥入怀中。
沐灵曦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进屋一看,大娘已奄奄一息,脸上毫无血色。
她跑到床边,俯身在床边轻轻地喊着,
“大娘,曦儿回来了,你怎么了?大娘?”
出门一趟,大娘的病情似乎严重了。之前煎的那些药,大娘按时按量的喝下去,却不见好转的苗头。
身体生病了,药可以医;心若是病了,恐怕华佗在世都难以治愈。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正昏昏沉沉入睡的大娘恍惚间听到了曦儿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头,声音虚弱,
“曦儿,你黄大爷他回来了吗?我刚才,好像梦见他花树下,”
大娘的脸色忽然变得红润,嘴边扬起一丝暖暖的笑意。
“他在花树下,给我插上一只花枝,还有他亲手剪的彩笺,他说,好看,真好看!”
沐灵曦点点头,强忍住泪水,声音有些哽咽,
“大娘,您等等曦儿去给您熬药!”
她刚准备起身,被大娘一把拉住。
“曦儿,大娘要走了。往后你孤单一人,”
大娘话还没说完,重重地咳了两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去找你的弟弟,去,去找.....”
话语戛然而止,紧抓着沐灵曦的这双干枯苍老的手突然一松,掉了下去。抬头一看,大娘已溘然长逝。
“大娘!”
空气仿佛静止了,沐灵曦一声撕心哭喊,久久地回荡在篱笆院子里。将大娘的胳膊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直打转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从今往后,她的身边再无亲近之人了,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哭。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不能软弱,也不能退缩,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料理完大娘的身后事,带着初来这里时的行囊,拿着骨笛,沐灵曦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篱笆小院。
一阵秋风吹过,院里花树上粘着的彩笺纷纷落下。四处飞散的彩笺和花瓣,无言地倾诉着秋日的凄凉和孤寂。
这座院子的主人都走了,她也该走了。前方路漫漫,不知将去往何处,她却眼神坚定,心如止水。
即便耗上往后余生,她也一定要找到弟弟沐灵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