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山岗上的凉亭中,岑煦端着一杯酒对着桌上几样菜肴怔怔的出神,桌子的另一边,许泊同样食不甘味,眼神不住地往某个方向飘去。
张庭烨等人去寻那周桐的晦气,自然不会带上他这个拖油瓶,他只知晓几人去往了哪个方向,此时极目望去却是黑漆漆一团,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到有什么异动。
凉亭边上,常先生负手而立,仰望着满天星斗沉默不语。
“那边正在生死相搏,常先生不去盯着,就不怕自己选中的真命天子有所闪失?”
岑煦并不感激常先生将自己带离柴房,甚至还宴以美酒佳肴,一开口说话便满是讥讽之意。
“身负天命的应运之人,不管是不是真命天子,哪那么容易出意外?”常先生头也不回平静说道。
岑煦仍不买账,端着酒杯只是冷笑。
“常先生,父辈葬在龙穴之中,真的能福荫后辈做帝王?”许泊有些好奇,在一旁问道。
常先生轻笑了一声,问道:“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似乎知晓许泊在其背后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常先生缓声开口了。
说是在远古时期,某地有一个极高明的阴阳师,为人寻龙点穴看风水从未出现过纰漏,却因为不敢妄取钱财,家中一贫如洗,一家三口一直清苦度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位阴阳师正当壮年却身染了重病,眼看便要撒手人寰,其妻在病榻旁执手泣曰:‘汝操持堪舆之术一辈子,却从未将此术用于己身,而今你命不久矣,留下我与稚子蹉跎于世,何不用此术为自己儿子谋一个广大前程?’。
阴阳师先是不允,后熬不住妻子苦苦哀求,也是怜惜幼子,最终吐口说,等他死后,要妻子也不用准备棺椁,只是用平板牛车拉着尸身在旱原上颠簸,等何时尸体落地,便在落地处就地挖坟,将尸身埋入其中便可,又一再强调,尸身需浑身赤裸不着衣衫,否则的话便会有奇祸临头。
其妻子惊喜之下,对其嘱咐自然是满口答应。
阴阳师咽气之后,其妻子便依其所述一一施为,只是妻子哀怜亡夫操劳一生,葬身之时没有殉葬品也就罢了,甚至没有寸缕遮羞,便自作了主张,在下葬之时给亡夫的尸身留下腰间亵裤遮羞。
数年过后,朝廷钦天监突然察觉到该地域气运反常,隐隐有真龙出世之象,当世天子自然勃然大怒,倾巢出动朝廷豢养的炼气士前来追索,众炼气士不辱使命,历经查找之后终于在这位阴阳师的葬身之处发现了端倪,掘坟之后,却不见阴阳师的尸身,只余一条硕大洞窟在地底蜿蜒。
炼气士循洞窟紧追不舍,在大河之畔追及了阴阳师已经化龙的尸身,只是此龙身尚未完全蜕变成型,仅余了腰间一条残蜕人皮,且人皮被河畔草根羁绊,硕大龙身竟近在大河咫尺处再也存进不得。
在场炼气士尽皆大惊,此龙身若得沾染大河之水,怕是立即便要蜕变成气运真龙,到那时真龙遁河入海不说,其子嗣立成真命天子,天下恐怕都要改朝换代。
不过此龙身既然功败垂成,自然被炼气士格杀当场,而后大肆追索之下,阴阳师妻儿也被擒拿归案最终以极刑处死……
许泊一直支棱着耳朵,虽然不知故事真假,但他听得极为入神,听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扼腕叹息。
“妖言惑众!”
一旁的岑煦冷声哼道:“你此时去掘那樊青花父亲的坟墓,里面的尸身若有化龙之象,本官亲手将自己头颅割给你!”
常先生微微一笑,也不出言反驳,转过脸看了许泊一眼,问道:“我这里还有一桩故事,你要不要接着听?”
见许泊满脸希冀点头后,常先生回过头继续讲述。
还是上古时候,有一少年水性极好,能闭气半个时辰且能水下视物,平日里以潜泳抓鱼来赡养寡母。
有一日,少年追赶一条大鱼潜入了江底暗流,在暗流之中竟发现一条沉睡的巨龙,此巨龙双目紧闭龙吻微张,在两侧龙须上,还各有一条三尺有余金黄色大鲤鱼趴附其上。
巨龙狰狞可怖,少年不敢对巨龙如何,却掳走了两条大鲤鱼拿到集市上卖钱,第二日再去暗流中,依旧有两条大鲤鱼趴附在龙须之上,少年自然大喜,再次掳走两条大鲤鱼……
而后的一段时间里,少年每日都能拎来两条个头不差的大鲤鱼,让鱼市上的一个摊主大为讶异,此人多出了数倍的鱼资向少年打听原由,少年心性朴实,便将江底巨龙之事据实相告。
摊主听完后大惊且喜,第二日等到少年过来贩鱼,便央求少年将其手中的一个布包带走,说是等下次捉鱼之时,想让少年将布包投入巨龙口中,少年追问原由,摊主只透露布包中乃是其先人骨灰。
少年当下允其诺,回家后却是思绪不定,向寡母追问起自己生身父亲的下落,其母怒指一孤坟曰:汝父归葬此处,你要祭拜便随你去!
少年心中惴惴,却不敢多问,趁着寡母出门,起出坟中骨殖而后焚化,同样收殓进一个布包之中。
第二日,少年进江底寻巨龙,原想将手中两个布包都投入巨龙口中,奈何巨龙口间缝隙狭窄,少年便将装有自己父亲骨灰的布包先行投入其中,待投第二个时,却发现巨龙已经闭紧了嘴巴,少年无奈,只得将第二个布包绑缚在龙须之上。
此事过后,巨龙就从江底消失了,少年少了一桩财源,当时自然是大为懊丧,但没过多久连他自己也快把这桩事给忘掉了。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十余年之后,时逢天下大乱,各路反王拥兵四起,少年同样趁势聚众起兵,一路上势如破竹,百战之后更是挣得了天下。
昔日捉鱼为生的少年做了帝王,令人惊奇的是,先前鱼市摊主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也都成了扶龙有功的彪炳权臣……
听到这里,岑煦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酒杯冷声哂道:“此等奇闻怪谈,哄骗稚子幼童倒是够了,想要本官相信龙运之说,常先生还是莫要再枉费口舌了。”
一旁许泊正听的心驰神往,闻听岑煦此语,不由瞪了他一眼,对其将自己归类于稚子幼童大为不满。
岑煦歉然一笑,冲着许泊抱了抱拳,显然并没有因为对方年纪小便有所轻视,他也知晓,先前许泊将其打昏也是出于维护之意,故而心中也存了不少感激的。
常先生哑然笑道:“龙运化形之事原本就是罕见之至,岑大人说是奇闻怪谈便是奇闻怪谈罢,不过……岑大人当真一点不信气运之说?”
岑煦皱眉道:“岑某自然相信气运之说,却也不会全信,若世事都有定数,世人哪还用什么进取之心,都凭借气运混吃等死便是了。”
常先生摇头道:“气运并不意味着定数,须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尚有遁去的一在扰乱天机,具象来说还是事在人为,只是应运之人远比他人更容易成事罢了。”
岑煦听了此言后沉默不语,沉思良久之后,冲常先生背影肃容拱手道:“岑某受教了。”
言罢收拾起先前的轻慢之心,疑惑道:“先生之前说真龙势衰,此事是真的吗?”
常先生仰望星空,叹息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种种异象虽不明显,却已经不是无迹可循了。”
岑煦满脸茫然,失神喃喃道:“不可能啊,大啟之前的春月、秋江、大虞、大晋四大一统王朝,除却春月王朝太过久远国祚不可考之外,其余三朝国祚就没有任何一个低于千年的,其中大晋王朝算上东晋时期,国祚更是长达两千五百年之久,我大啟王朝圣皇帝奋六世余烈,扫灭混战夺鼎的其余八国,于大晋之后再建大一统王朝,这才几年光景,怎可能会有真龙势衰之象?”
常先生没有搭话,而是喟然长叹了一声,独目中的神色不知为何竟是复杂至极。
片刻之后,岑煦便回过神来,虽然心中仍是存疑,却又抱着姑妄信之的态度问道:“先生不是说尚有遁去的一在扰乱天机吗,就算国祚长短真有定数,在此之外,还存不存在强行延续的先例?”
“不是有没有,而是这种情形很常见,譬如之前的大晋王朝,便是被宓洛圣宗强行续命了近千年之久。”常先生略作踌躇,缓缓答道。
“先生指的是……近千年前晋都东迁之事?”岑煦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常先生点了点头,又嗤声笑道:“哪里是什么东迁,分明是西晋被突戎族所灭,不光都城陷落,连国君都被人杀死了,宓洛圣宗辅佐储君阜咎迁都中州圣城,又建立了所谓的东晋王朝,只是帝号依旧是晋天子罢了。”
“哪怕如此,晋天子天下共主的身份也没有什么改变,又何来强行续命之说?”岑煦皱着眉头问道。
“中州圣城原本是宓洛圣宗的宗门驻地,岑大人可知宓洛圣宗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俗世庙堂纳于此处?”常先生面色古怪问道。
“愿闻其详。”岑煦思量了片刻,最终拱了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