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逛了一晌午的薛祥终于熬到饭摊上人的时候才在这军营边上的饭摊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一大碗茶叶末子冲的茶水,一碗面宽两指泛着油花的油泼面。也不说话,依着走路走累的过路人样子,拿筷子挑挑拣拣的一口一口吃着,偷眼瞄着近乎毫不设防进进出出军营的军士。
“可有收获?”说话的是须发皆白的陶荣,马邑所千户。说话的对象则是自己独子,马邑所马队百户陶谦。原来早在收到通报,陶荣便招呼陶谦挑选马队精锐换骑了后营驮马扮作寻常客商在方圆三十里来回排查,并用内紧外松的策略经营,肯定能坑一批人。
“尚未回传有用的消息。”陶谦给陶荣端来饭食,一小碗切薄片的猪头肉,一大碗盛的冒尖的高粱米饭,“刚才家里下人来说妹子跟外甥来了,下午咱们都回去吗?”
“我回吧,这边总要留人,我这临退了不要出事才好。”陶荣把冒尖的高粱饭用筷子压实,然后小碗的猪肉直接盖到了米饭上。刚过完年陶荣便跟山西行都司打了招呼,自己告老陶谦顶上自己这千户职,并上下打点了小五百两银子。
“听妹子的意思,妹夫是要轼儿入那夜不收好顶那百户职。我看是妹夫得癔症了,轼儿未及加冠便中得秀才,整个山西省(明洪武九年改行省为承宣布政使司,但民间还是习惯上叫省的多)有几个?怎么也考几次乡试,若中个举人做个浊官也比做武人强。轼儿那堂兄我也见过,少年中举整个左卫的风云人物,我却瞧他还不如咱轼儿灵头,轼儿还能不如他?”陶谦说着不由想起了自己那陶阳,“张百川那老儿倒是做了好善事,重孙这辈沾了文气,要是陶阳这厮能分润点我少活十年也愿意。看上次院试的样子,给陶阳再考两次也未必做那秀才,不如给他娶个媳妇儿入了军将来好接班。”
“胡闹!”外孙再好也是别人家的种,陶阳再不成器也是老陶家的宝贝疙瘩。陶荣大口吃完了饭一拍桌子,“我还没开始挑棺材,你就想做这家的主吗?”陶荣发起怒来自有一番威风,凭什么张家人将来站朝堂,老陶家在守边关,不过终究是自家外孙,也不好迁怒,抬手打发了越看越不顺眼的儿子就独坐生气闷气来。只不知道,若是清楚了自家外孙这次来者不善,会如何自处。
陶荣在晚饭前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儿跟外孙,压下了中午心中的不快,把马缰绳扔给下人,轻轻扒拉开女儿的请安,伸手抱住了要下跪请安的外孙,慈爱的盯着张轼说,“我的乖外孙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姥爷还是雄风依旧,外孙张轼给您请安了。”张轼笑嘻嘻没大没小的借着陶荣的宠溺没跪了下去。
“你这又跟你表哥打了一场?”回头看了眼唯唯诺诺站在张陶氏身后的陶阳,“阳儿,你这还是做兄长的,不知道如何待客吗?我看你又是皮子紧了,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松松筋骨。”
“互相切磋而已,不打紧的。”张轼连忙求情,他也不傻,自己这外公也只是说说而已,还能真动手揍他亲孙子吗?疏不间亲,自己求情还能卖个好。
“爹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轼儿的性子,两兄弟处的好着呢。”请个安被自己父亲扒拉开略感丢人,张陶氏连忙搭话缓解尴尬,“这好几年了我也揍不动他了,能有人替我揍他的话我还高兴着呢。”说到自家儿子,张陶氏一副与有荣焉的显摆样子。
饭罢,各人各自按辈分在正堂挑了位子坐下。陶荣先是慢悠悠的吮了手中紫砂壶的茶水,然后再盯着端坐着的自己闺女,“听你的意思,我那女婿是打定心思要轼儿当那夜不收了?”
“那挨千刀的说等从大同镇回来便领轼儿去当那大头兵,女儿听说一旦当了兵那秀才功名便没了,所以女儿想着来父亲这里拿个主意。”张陶氏不禁抹泪,自家丈夫前几年忙于军务,张轼这些年读书习武都是自己陪伴的。轼儿说的“十年寒窗苦”在他爹面前,不,在那“忠勇刚毅”牌匾面前不值一提,可是在当娘的面前可是比那历代帝王封禅的泰山都重。从牙牙学语到拜师制艺,从蹒跚学步到将那练功的六十九斤大刀运转如飞,哪一步都伴着当娘的血泪。
“按理说那是张家人的事,可轼儿是我外孙,我怎舍得他弃了文人不做却做那披肝沥胆的勾当。”陶荣慈爱的看了眼张轼,那边张轼很罕见的端坐着不曾乱动。想是提到他的忧心事了,“轼儿,跟姥爷说说你的想法。”
“外孙当然想考个进士光耀门楣,可惜爹爹打定主意要我做夜不收,说是那祖训。”按本心来说,考个举人然后再娶了督教家李红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可惜,包在李红所赠香囊里的夜不收木质腰牌已经注定了从此与此无缘了,到此时还尚未与李红解释为何辞了卫学被革了秀才功名。
“荒唐的紧,一块牌匾看的比自家后人前程还重要。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你许给张家,那样轼儿便能安心科举了。”陶荣还是很眼热那块牌匾的,做军人能得了皇家赞赏死又有何怨,想当初不就是因为这块牌匾才把闺女许给了张范吗?只是不成想自家外孙如此成器,以自家外孙的本事再去做那武人便是明珠蒙尘了。再瞅了眼坐在张轼对面的陶阳,自己怎么也多给他几次科举的机会,自家也不差几个钱,实在考不上再去经营着补了陶谦的职司。
“也不好这么说,外子除了此事其余的也算公道。只不过只此一遭便坑的轼儿一世。”张陶氏见陶荣也闷闷不乐反而替张范说情。为妻之道,相夫教子。嫁给张家后不仅把张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更是培养了个好孩子,所以即便生张轼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张范也从未跟同僚似的召个小妾再生几个孩子。不过早知如今这样,还不如当初给张范召个小妾多生几个儿子,那样就不用跟眼前一样要舍了轼儿的功名去抗那“忠勇刚毅”了。
“对了,女婿尚且年轻,为何这般着急?”
“还不是成化九年王越收河套那次。外子这边出长城贪功,结果伤了右臂。年后外子旧伤新发,现在是连筷子都举不起来了,又怕被除了职司……”张陶氏这般回应。
“女婿的伤这样厉害了?”同样是一辈子武人且满身创伤的陶荣自然感同身受,自己之所以告老也正因为过了年便发觉身体大不如前,由此便对张轼前程更是忧心。可怜生在这军户了。
第二天,天刚擦亮,陶荣、陶阳、张轼祖孙三人便在后院练功了。陶荣、陶阳二人抖着大杆子,那杆头耍的俱是眼花缭乱,陶家家传这枪法说是穿自岳飞叫那形意还是什么。张轼则舞着自家里带来的雁翎刀,辗转挪移间刀光晃眼水泼不进,这祖传刀法据说是传自前宋名家的双手刀,可惜张百川没能求证出那名家到底是谁。昨天陶阳打张轼不过还曾以家传渊源来占口头便宜。
陶荣毕竟年纪大了,抖了一阵杆子便专心看起二人习练,难得的兄弟二人皆是允文允武。等了盏茶功夫,兄弟二人先后停手,欢喜之下的陶荣不免在二人眼前卖弄起兵法来,“枪棒武艺只是一人敌,兵书阵法才是万人敌。阳儿我是知道的,轼儿可曾读过兵书?”
“之前为了准备乡试把精力都放在八股制艺上了,只是读了《孙子兵法》,但是不求甚解,还望姥爷赐教。”打蛇随棍上,正好借机会去外公军营里瞧瞧,张轼拱手作揖回道。
“表弟才开始读《孙子兵法》?”陶阳却是好歹找到强过张轼的地方,“去年我便开始读《李卫公问对》了。”
“呱噪,你显摆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陶荣却是打心眼里高兴,“却是比一般的秀才强,我见过不少秀才,许是出身乡野的缘故,除了说四书五经其余的跟那木头似的,你问他便答,你不问他便戳在那里丢人现眼。”
“这不稀奇,堂兄曾带我会过不少同年,就算那举人也有四六不懂的。”张轼回道,“我看那《孙子兵法》觉得甚是空泛,想是未曾见过军阵。虽说我多次跟随爹爹去军营,没见过大阵仗,却是顺道学会了夜不收的本事。姥爷能独领一所,不知道所里是什么样的。”
“哈哈,这有什么稀奇的?”陶荣打量了一幅虚心求教的张轼一眼,“待洗漱完吃了饭,我便带你和阳儿去所里转转。”说完祖孙三人便向着前院大踏步而去。而此时早就跟下人们一起吃过早饭的薛祥又做出一副无聊的样子跟门房打过招呼从陶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