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轼儿倒是一如既往起的大早啊。”不知何时张轼的母亲张陶氏便站立一旁看那张轼晨练了。
张轼听得母亲问话,当即便把游于天外的心神拉了回来,“母亲,可是儿子又吵到母亲了?”
“不打紧,要是每天不听你这一嗓子却又觉得不得劲儿了。”张陶氏似是有心事,“待会儿洗漱完毕了来堂屋里,你爹爹有事要与你商量。”说完不待张轼回话便转身去操办家里早饭了。
“爹爹这是坑儿子上瘾了?还要拉着母亲一起坑吗?”张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心大,把刀放回原处后便去了紧挨着伙房的东厢房,那里有泡澡的木桶,每天晚上临睡前门房的老张便会灌满一桶井水,等第二天一早张轼晨练后洗浴。张轼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总共一刻钟不到便清洗完毕,擦了身子随手挽了头发便穿上披在隔断木墙上的换洗衣服,然后稍微打理了一下便向正堂走去。
迈入正堂,就见张范一脸严肃的端坐于座上,一边八仙桌上的茶水早就淡了,不知是续了几次热水了。这是张轼很少见到的,除了临出征便是自己犯了大错才会见到父亲如此严肃。要出征是不太可能的,鞑子很少在早春万物复苏的时候犯边,而且自己整天逃学出去“增长见闻”也未曾听说北方有大动静。至于是否自己犯大错也不至于,就算逃学也是父子二人调笑几句便罢了,毕竟自己的功课在卫学的那帮秀才里也算数一数二的。
“父亲!儿子给您请安了。”张轼抬手作揖,不过转而便嬉皮笑脸了,“自古君子教子七不责,饭前不责便是其一。”说完便大咧咧的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轼儿,此次爹爹不是责你的,你且宽心便是。”张范终究下定了决心,先喝了口早就放凉并淡而无味的茶水才说道。
“轼儿也不小了,你可曾想过将来做的什么前程?”张范尽量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来。
“那还用想?”张轼听罢才确认了父亲不是要责罚自己,但是自己这时候得小心避开父亲给自己挖坑,“正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正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爹爹,想儿子天资聪颖,才十五岁便能中一秀才,只等后年儿子也考个乡试,至少中个三十四名的举人,到时候跟堂兄一起去那金銮殿会试,换回那一门双进士的荣誉不是很好吗?哈哈,到时候儿子至少坐那县衙大堂,一拍惊堂木……”
“够了!”还没等张轼拍完那惊堂木,张范便大喝着把手边的茶杯掷于地下,那上官赏赐平日里极其珍视的景德镇官窑茶杯碎了一地。
张轼哪见过这个架势,连忙端正了坐姿,低头听张范训斥。
“轼儿……”张范反而又欲言又止了。大明崇文抑武,尤其正统朝后,同级别的武官在同级别甚至低级别的文官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张轼要科考求官本来就是上进的典范,可惜被自己这做父亲的身体所累,实际上若不是自己乃百川公后人,自己大不了挂印赋闲。可终究这张家是得了圣恩的百川公家,百川公得了宣德皇帝嘉奖后又在皇帝面前许下“张家若有一人便是有一夜不收为大明鞠躬尽瘁”的牛皮,真要自己不做了这夜不收百户,而又无人接替,免不了会被有心人攻讦。
“轼儿,你便辞了那卫学吧。”不要面皮了,张范咬牙狠心的说道。
“父亲,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张轼大惊坐起,“辞了卫学做甚?跟你做夜不收?你可知我若做了那夜不收,旦夕间那学官便革了我那秀才功名。十年寒窗苦,难道在父亲面前一文不值?”
你道张范便不痛苦?可是心中苦楚向谁倾诉呢?张范也恨,恨自己爷爷胡吹大气耽搁了自家后人的前程。可惜张家人丁单薄,能取代自己的就两个人,一个已故弟弟家的张琳,一个自家的张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一个文武全才的秀才,怎么比也不能把张琳推出去做夜不收,真要那么做了,山西学政就能把自己灭了。
“我不与你争那口舌之利,你自己去祠堂跪着去吧。”说完张范便一甩袖子离开了那正堂。而此时正堂外,张陶氏正竭力拦阻着想要找张范替张轼说情的张琳。刚才父子二人于正堂的争吵一字不落的让正在洗漱的张琳听到,张琳却是极其疼爱自家这堂弟,甚至动了自己去做夜不收的念头。
张家祠堂布置甚是简洁,宣德皇帝御赐牌匾“忠勇刚毅”之下便是供桌,供桌上依次摆了五排排位,第三排才是那得了皇帝召见却坑了自家人的张百川。张百川之下是张轼的爷爷张有德,再之下便是张琳的父亲张铸。张轼在供桌前跪了不久,张琳便端了饭食给张轼送来。那张琳先是把食盒轻放张轼身边,再去拿了三根线香点了插在盛满香灰的宣德炉里,接着便紧挨着张轼跪了下来。
食盒里摆着两碟菜三个大馒头,菜是点了酱油切薄片摆列均匀的水煮羊肉跟一碟切小块的腌萝卜。张轼也不说话,右手拿了筷子,左手拿了热乎乎的大馒头便大口吞咽起来。
“自小我便喜欢看你吃饭,看着看着哪怕吃过饭了也会感觉饿了。”张琳说着便从食盒里拿了一个馒头掰下一半,然后夺了张轼的筷子夹了几块羊肉跟腌萝卜放在馒头上,想要把筷子还回去了,张轼却是没有接。
“从现在开始我便是武人了。”张轼说着便直接下手从碟子里拿菜,“只是辜负了佳人,我还想等我中了举人便去求亲的。”李红,卫学督教李讷的爱女。一个粗鄙的武人怎么会配的上她呢?说完也吃不下饭了,待艰难的咽下口中的饭食便把手里吃剩下的馒头扔回食盒里。想着跑的没影的前程,想着终究会弄丢的佳人,终于忍不住委屈嚎啕大哭。
印象里,自家儿子自懂事起便没在这般哭过了,躲在祠堂外面的张陶氏不由垂泪。未几,张陶氏便快步跑回屋里,在那里张范正垂头坐在床上垂泪,张轼的哭嚎他又何尝听不见呢?哎呦!未曾想张陶氏正拿平时张范教育儿子的家法劈头盖脸的打了他一下。
“我去你家的忠勇刚毅!”说着便一次又一次的拿家法去打张范,“老娘瞎眼了跟了你,儿子好好的秀才不要了去做天打雷劈的夜不收。你张开你的狗耳朵听听,你非要他去九死一生?你非要他跟你一样有今天没有明天吗?你还我儿子。”
张琳是不会宽慰人的,放下了饭食的他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陌生的弟弟。张琳自幼失怙,母亲也在自己入了卫学后便随之而去,那些周围的同窗伙伴有不少人瞧他不起,往往这时候比自己年少三岁的张轼总是跳出来一顿拳打脚踢的将那些讥讽自己的人打跑。相比起来倒是张轼更像做哥哥的,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却老是躲在弟弟的保护之下,这个时候的他更想着跟弟弟换换了。要是自己有弟弟一样的体魄毅力,自己也能盘马弯弓,也能舞刀弄枪,那么自己也绝对会舍了这举人身份不要,让自己的弟弟能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自由生长。可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理性来讲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最好的便是能中得进士,将来做得一官半职便能帮衬弟弟一二。
“哥,帮我个忙。”张轼抬头对视着一脸无助的张琳。
“讲,哥哥但凡能做到,一定会做的。”听得这话,张琳倒是有种如蒙大赦般的感觉。
张轼自贴身里衣里拿出一个大红色心形的精致香囊,那是前不久李红红着脸丢给他的。张李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但是偶尔也会互赠些小礼物。这香囊便是年前张轼拿一块巴掌大的铜镜从李红那里换回来的,李红自己的说法是熬了好几天扎伤好几次手指才做出来的。
“我负了她,自甘堕落再也配她不上。这个你帮我还给她,告诉她但遇良人嫁了便是。”张轼紧握了几次手中香囊后就把香囊递向了张琳。
“老弟,这个我不能做。”张琳正色道,自己弟弟天大地大谁配不上呢?就算天上仙女下凡,自己弟弟也绝对配得上,“李红那姑娘并非那不懂事的女人,你要做出这事来却是伤了她。她要是真是图功名的女人,早些年怎么不见得找我?说到文采风流整个大同左卫老哥我当仁不让。”确实如此,张琳进卫学比张轼早好些年,论年龄跟认识长短来说,如果李红贪图男人的功名前程,那还会轮到张轼。
“那我便找机会与她说说吧,不过去卫学辞学这事我便不去了,待会儿我修书一封,你帮我去卫学辞了吧。”说完张轼有紧握了手中香囊并小心的放进贴身里衣里。
自此,张轼便决定弃文从武做那夜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