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开国之初,洪武大帝贪念军户的不费朝廷一钱便能养兵百万的好处而制定卫所军户制。卫所军户们平时屯田养家,战则抽丁从军杀敌,依着国朝初建土地宽裕的便利,建国初期军户们的日子尚算宽裕。可惜到了后来,因为军户们开枝散叶跟土地兼并严重,造成了后来的军户生活水平一代不如一代。可这军户制的尿性,一入军户若非特殊情况便永世军户,明面上军户除了参加科举谋个一官半职便不得从事其他营生。所以大多军户们手里稍微充裕点的的便先紧着孩子读书上进,实在没办法的再偷偷给监管的塞点小钱做点小买卖赖以谋生。而故事便从大同府大同左卫开始的。
大同左卫地处大同府怀仁县西北方向,毗邻云川卫,其东便是九边之一山西行都司所在的大同镇,而大同左卫则隶属于山西行都司所辖。
成化十五年春,山西行都司行文各卫所,“例行夜不收春季考核于清明节前举行,着各卫所先考后夺魁者于清明节后三天大同镇汇集大比。”夜不收尽皆军中精锐,按例每年春秋两次考核,旧例都是各卫所夜不收内部举行,不知今年山西行都司为何非要插上一脚。
大同左卫夜不收百户张范于晚饭罢便与夫人张陶氏打商量,“该让轼儿辞了卫学了。”
“这是为何?”张陶氏惊讶的问道。张轼乃张范独子,天顺七年生人,于今也不过十七岁,却是早在前年便得了个秀才功名,本来二人打算依着张轼的才学将来考个前程谋个一官半职,哪怕就算中个举人做个不入流的八九品小官也总比袭职做个百户入了夜不收强。
“天不开眼,如若再有三五年时间转圜,凭着他的聪慧或许真能改变命运。”张范无奈的看了眼双眼泛红的张陶氏,左手拿起了八仙桌上的茶杯,“还不是六年前河套战事留下的伤患,而今我右手举著便觉艰难,更不说引弓提刀了。”张范说的是成化九年王越收复河套的战斗,虽说那是延绥镇主战,但大同镇各卫所夜不收精锐尽出,北出长城几百里侦查策应。当时作为百户的张范带领一个小队正好碰上鞑子小队游骑,贪功心切的张范虽是砍下了他们的人头,却也是右臂中了对方一刀,本来以为年轻好生将养也不算大事,没想到从去年冬开始旧伤忽而发作乃至举著无力。
“你这可不是那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看你怎么好意思对着轼儿开口。”张陶氏破口大骂,事关独子前程,张陶氏跺脚便回了房并大声关闭了房门。
这下晚上便不能回房睡觉了,不过我去轼儿那边挤挤也成。张范抬脚便出了正堂走进了张轼的房间。
张轼的房间布置很是朴素,一床一椅一书桌而已,非说装饰品则是挂在墙头上的一弓一箭壶一柄雁翎刀。此时的张轼正拿着本《诗经》装模作样,“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轼儿,是该给你取房媳妇儿了。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张范也是读过书的。
“哦,想是爹爹听错了。儿子尚且年幼,未曾有娶妻的念头。”张轼接着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我虽是文人,但咱家是军户,所以儿子时常读那军旅诗篇陶冶情操。”眼不红心不跳张轼从容的盯着张范的眼睛并心里默念你信了你信了。
“哦?谁家文人能开那两石弓?”张范强忍笑意。
“君子六艺,儿子好古风。”张轼继续催眠。
“谁家文人能举起三百斤石锁,舞起那六十九斤大刀?”张范嘴角咧了一下。
“爹,咱家世代军户,我又是那百川公后人。百川公是面了圣的,儿子作为百川公曾孙不能给百川公丢人呢!”张轼的曾爷爷,也就是张范的爷爷张百川在宣德三年蒙宣德皇帝召见,并受到皇帝嘉奖。这以区区夜不收百户衔入京面圣可是绝无仅有的,并且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份儿绝对要上史书的。
“总归你有理行吧?”张范终于忍不住大笑,“你母亲在正堂叫你呢,你去看看吧。”等张轼兴冲冲跑去正堂,张范便从里关了房门并迅速的倒在张轼的床上。
俟正堂寻不着母亲并回转推不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张轼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真是天天都上当,当当不一样啊!哪有这样坑儿子的?不过子不言父过,张轼转而走向了投靠自家的堂兄张琳的房间。
张琳字廷珮,是张轼叔叔家的儿子,幼年失怙,所以从进了卫学便投奔伯伯家,也是这代张家文风大盛,张琳仅比张轼大了三岁便考取了山西乡试第三十五名举人。年青文雅的张琳已经风云整个大同左卫,成了众人口中调教自己子弟的“别人家孩子”,只等成化十七年去京里试着摸把会试,看看能不能中个进士。
亮着灯就好。张轼轻敲房门,“堂兄可有闲暇?”
“进来吧,什么时候跟我这等客气了?”张琳不疑有他,连忙从书桌前站起身来。
“如此良辰如此夜,小弟我忽而诗兴大发,准备与堂兄切磋一番。”依着同年间文人的见面礼仪,张轼很正式的抬手作揖。
张琳抬眼看了看明显阴黑着的天,无奈的抬手作揖回礼,“弟弟有如此雅兴,我当然乐意奉陪。”
“贤兄听好了。”张轼抬脚迈入房间,学着平日里卫学夫子的样子倒背着手迈着八字脚慢悠悠的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听完这首《静夜思》,张琳不禁抹额,这老弟闲着没事消遣我呢。张琳很庄重的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张轼抬手作揖,“不知诗仙驾到,学生不胜惶恐还请……麻溜的滚出去!”说完就要推搡张轼出门。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风云人物怎么如此不禁逗?只是你那大伯占了我的房间,我这借你地方挤挤罢了。”张轼连忙解释,“你看看你仪表堂堂的,肯定不会拒绝你这可怜的弟弟吧。”
“这也不是不可,你睡床,我便秉烛夜读罢了。”张琳终究不似张轼没脸没皮,只好妥协如此安排。
“大哥果然高义,古人云富润屋德润身,大哥德行满满的。”说完张轼便跳上床就要睡去。
富润屋德润身然后又德行满满?老弟你是说我胖吗?张琳哭笑不得。实际上张琳苦于久坐读书,身材确比一般人稍显肥胖,不过要是能瘦一下,也绝对算翩翩佳公子了。看来也该试着瘦一瘦了。
第二天天尚未大亮,张轼便因习惯起了。回转了自己房间,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点了油灯换下一身玄色及膝短褐,从墙头拿了雁翎刀便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正堂门前东侧摆着一块三百斤石锁。张轼先把刀立石锁边,然后提了石锁站院子中间托举推举了十下,再把石锁放回原处,进了西厢房从西厢房石头供桌上取了那把六十九斤大刀演练了一遍家传刀法。又回头把大刀恭敬的放回原处,再回转正堂门前放石锁的地方拿了雁翎刀又比划了三五次家传刀法。此时,以张轼的底子也是累的气喘吁吁满身透汗。习惯性的啊一声大吼,说不出的浑身舒坦。
“伢子们都起来,准备洗漱去学堂了……”张家身周一里之内的住户早在几年前便失去了养鸡的积极性,每听的张轼大吼,便催促自己孩童准备去私塾念书。甚至连那一里外卫学督教李讷都每天浑身一震,“红儿你那张家哥哥又发疯了。”自从张轼进了卫学,自己女儿便有那明珠暗投的倾向,女大不中留了。
李红却是早就起了,端了两碟小咸菜一碗稀粥送至父亲李讷的房间,咸菜是酱油调的水煮黄豆和腌黄瓜条,稀粥则是小米粥。李家居于卫学,苦于卫学狭**仄,李讷父女二人只得了两个厢房,《礼记》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同食,所以自李讷做了卫学督教住进了卫学,父女二人便各在自己房间吃食。
“哪有做父亲的取笑自家女儿的?”李红放下碗碟就要转身走人。
“你也十八岁了,搁在别人家里早就嫁做人妇了,只是苦于前两年爹爹身体不好。”眼看李红就要迈出了房门,“要不爹爹豁出去老脸不要托媒人去张百户家提提?那张家小子虽资质不如他堂兄,想来再磨练几年也有前程,总不至于袭那区区百户衔做了那天打雷劈的夜不收。”
“夜不收怎了?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夜不收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换回多少情报。爹爹怎能瞧不起他们?亏的爹爹还是卫学督教,这样如何教养卫所军户子弟?”李红也是有点泼辣性子,毕竟家中独女且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免不得李讷对李红颇有宠溺。
“果然女生外向。”李讷也是被驳斥的哑口无言,只能悻悻的端起眼前的小米粥缓缓饮了起来。看来自家女儿铁了心的钟情于那张轼了,只是不知道张家对自家女儿是否满意,真的免不了找那孙媒婆问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