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游牧民族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尤其是热兵器大发展之前。大明永乐年间,成祖甚至五次亲征蒙古贵族诸部,战后一直到成化年间,蒙古尚未能形成统一。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放松对蒙古诸部的监视,尤其是英宗北狩之后,每年有大批的锦衣卫暗探混杂在商队中深入蒙古诸部查探。
王焕之,锦衣卫北镇抚司通事,实授百户职。成化十五年七月,朝廷接延绥镇边警,宪宗当即着锦衣卫严查。王焕之八月便混进商队中出宣府入了草原,至于后面如何,则不为人知了。
成化十五年十月,张轼小队加上胡百万部的朝鲁又聚集在一起,大明锦衣卫密探大规模失踪,显然意味着草原上发生了大的变动。惯例的秋季烧荒依例进行,而张轼的小队则在烧荒一个月后借着烧荒队伍的掩饰便装混入草原。
舍弃了惯用的牛角短弓、猪杆小箭,换了商队护卫惯用的牛角弓,舍弃了柳叶刀,换了寻常民间打制的仿制雁翅刀。一行七人作草原牧民装扮,一人双马,携带了至少十五天的饮食补给踏马而去。此去若得得用的情报还好,若是毫无收获,短期内便不好回转了。中原是个十月金秋,草原上却是明显冷了,或许再过个小半月草原上就下雪了。
一路前行,路过不少已成废墟的牧人毡房,这显然是烧荒的同袍所为,队伍里的于贤掰着手指计算着他们可能的收益,叹息为何这般倒霉,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劳,却去深处寻那虚无缥缈的鞑虏踪迹。此时,边关不少夜不收都有类似于贤的心思,贪斩首而误正业,夜不收进了草原便是杀点落单的牧民或者鞑子回去升个级,而把最需要明确的敌人战报忽视了。毕竟军功计算,北方鞑虏一颗脑袋升一级,那战报却不好评定,若是证实情报无用,不挨顿骂便是不错了。
越往北走,路上碰上的归途中的远哨夜不收便也越多,因为张轼小队这般换做牧民打扮,他们主动避开归途中的同袍,怕因为误会而造成损伤。寻常的夜不收小队很少去主动挑衅成队的鞑虏,也不排除有头脑发热利欲熏心的人大着胆子打个伏击。凭着借来的朝鲁得力,张轼的队伍终是安然无恙的迎来了草原上第一场暴风雪。
夜不收善于轻装作战,至于营帐类的重型物资是从不携带的,暴风雪中,七人把各自包裹物资的厚毡布组了个简易的四处漏风的毡房,连作门帘用的都是朝鲁多带的袍子。毡房内架起一座火堆,火堆上煮着一锅羊肉,这羊肉还是前天从一座牧民毡房废墟附近的死羊身上割的,看来回去的那队夜不收缴获颇多。胡子拉碴的七人围靠一起,也不嫌弃别人身上味道了,各自端着盛着羊汤羊肉的粗瓷小碗吸溜着。
“这就着你们身上臭味吃羊肉别有一番风味啊。”洪阻二没找到筷子,直接拿短刀把碗里的羊肉扒拉进嘴里,然后拿碗里尚温热的羊汤漱了漱口再一口咽下去。
“洪老二,”于贤看不下去,直接踢了洪阻二一脚,本来就恶心,要不是为了暖和身子,他是吃不下去的,“你恶心不恶心?恶心不恶心?本来就膻气的要死,你小子不想吃滚出去吹风去。”洪阻二、于贤二人一向交好,于贤不会真踢,洪阻二也不会生气。只不过打闹之间难免会冲撞到别人,洪阻二一个不小心拱薛祥怀里,不一瞬洪阻二便赶忙爬起,都是大半月没洗澡的,谁身上也不太好闻。
本来毡房就小且漏风,好歹几个人围着囤着的热乎气都被二人互散开来,直到周云得了张轼示意才把二人喝止住。
“再胡闹,今晚上便是你二人值宿了。”张轼平日里不太管小旗里的事,平常事务都是周云打理,周云发话自然好使。
草原上暴风雪是相当恐怖的,乌压压一片片雪粒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天地不分。几人的简易毡房建在一座小土丘下面,幸亏有朝鲁预先示警,这才趁着雪下大之前把毡房扎好。至于几人的战马,则都拴在一起,以避免风大跑散。
左右无事,几人便商量好值宿顺序各自安歇,这一路鞍马劳顿,除洪阻二值宿外的众人很快便睡死过去,这睡着了也无人在乎香臭了,几人很快搂成一片,放屁磨牙打呼噜中抱团取暖。
天昏地暗的早就无分黑夜白天了,寒风怒号中洪阻二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巴掌大酒囊,就着锅子里咕嘟着的羊肉,有一口没一口的咂摸着。记得那也是个暴风雪天气,一样的跟现在一样无分昼夜,那时候洪阻二跟张轼一样的年纪,可惜没有张轼一样的运气,虽不至于家无隔夜粮,也是清汤寡水惨淡度日。为了给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军汉换那药钱,洪阻二冒着大雪,用几乎冻住的双手拿着一把步卒用一石弓猎杀了一条落单的孤狼,就是那条孤狼让祖孙二人苟延残喘的活到夜不收招兵,老军汉舍了老脸不要的给自己曾经照看过的小军官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换回了洪阻二一个名额。都说洪阻二利欲熏心,烧起荒来心狠手辣,可这区区几年,老军汉住上了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青砖瓦房,吃香喝辣不比乡下土财主差。若是左卫也是这个鬼天气,我那个便宜爷爷应该盘腿坐在烧的暖烘烘的火炕上就着小菜喝着小酒了,洪阻二举着手中的酒囊像是跟老军汉碰杯,嘴里嚼着羊肉却想象这老军汉拿白菜梆子腌制的咸菜来。果然暖和多了,洪阻二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就像真走进了老军汉屋里。
“爷爷,孙儿陪你喝一杯。”洪阻二拿着酒囊跟高兴的手足无措的老军汉碰了一杯。
“乖孙子,你不是去了北边吗?那时候还说得过年才回来,这次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老军汉果然如同洪阻二所想,盘腿坐在烧的暖烘烘的火炕上吃着小菜喝着小酒。看着突然回来的洪阻二,老军汉连忙站起身来拍打着洪阻二身上的雪花。
大同左卫距离军营不远的一处宅院里,一个三五岁的小男孩拉着母亲的手,指着一个窝在炕头上睡觉的老头嬉笑着,“母亲快看,太爷爷不知道怎么的,睡着觉眼泪流的跟小溪一样,不知羞。”。
张轼是被周云推醒的,睡的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周云喊他值宿,却不想清醒了便看到众人全部都坐起围在毡房门帘处。
“老周,怎么回事?”张轼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洪阻二死了。”周云一脸凝重的说道。小旗里一直没有补充满员,硕果仅存的几人平日里好似那亲生兄弟,虽然偶尔调侃一下洪阻二贪财,周云却是深知洪阻二也是那重情义的好汉子。
“怎么回事?怎么会死了的?”张轼毕竟新近参军,尤其是第一次面对自己手下弟兄死亡,激动的浑身打颤的张轼哆嗦着爬了过去,就在不久前自己还烦这洪阻二打闹呢。
“中毒!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一袋酒。”朝鲁拿着从洪阻二手中取来的酒囊说道。那酒囊看着也就是一般货色,草原上牧民手里应当不少,料想是过哪个牧民毡房废墟时洪阻二顺手捡到的。夜不收出战严禁饮酒,洪阻二大概是酒虫勾人上头了,去捡这个东西。
于贤此时趴伏在洪阻二身上,洪阻二只穿了贴身里衣,此时的洪阻二尸身早就冻成石块似的,洪阻二的皮袍子之前是盖在于贤身上的。朝鲁说有些毒发作时使人浑身发热,洪阻二中这毒便有可能是这种,临发作了,洪阻二把衣服盖在了于贤身上。于贤听闻此事更是哭的喘不上气来,本来二人便秤不离铊。
没有人会追究一个死人值宿时犯禁饮酒,哪怕此时众人身处敌境深处,众人把洪阻二尸身收拾妥当,衣服则换回了夜不收军服。军服都是各自藏在包裹最深处的,此次根本没有机会把洪阻二尸体带回去,只好以大明衣冠来标示此人是大明军人了。众人轮番安慰了哭成泪人的于贤,把盛装的洪阻二尸身搬到毡房外山丘脚下,等雪停了再挖坑埋了。
暴风雪在天最黑的时候停了,值宿的薛祥抱着战刀直勾勾的盯着计时的沙漏,再有一会儿便该轮换了。又紧了紧皮袄,薛祥禁不住眼皮打架,我眯一会儿就好。当人犯困时,越是盯着一件物事,越是容易睡着。
简陋的毡帐里,张轼的腿搭在了身边周云头上,嘴里不知道呓语着什么。周云则被突如起来的袭击一下砸懵了,待回过神来,周云伸手把张轼的腿轻轻挪开。帐外寒风呼号声已经停了,想是明天便能出去透气了。突然,即将再次睡着的周云屏息。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