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白丙华低估了杀手的生存能力,他只花了两天一夜时间便赶到了五十公里开外的边塞小县城。一路上,饿了就吃狼头肉,渴了就喝积雪水,困了就在雪地里打个洞眯上一会儿。仗着年轻,仗着一身胆,仗着一把快刀,硬是在雪地里蹚出一条道来。
杀手找到白丙华买酒的小酒馆,要了半斤牛肉,一碟花生豆和一壶俄国烈酒。在酒喝剩一半的时候,他决定干一件大事:杀了贾正义,从此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去他的职业素养,去他的拿钱办事,去他的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正如白丙华所说的,替恶人办事本身就是助纣为虐,是大恶。他要为民除害,洗清罪责。他要拿着贾正义的人头去见白丙华,堂堂正正迎娶他的女儿。
一壶酒下肚,杀手制定出第一步计划:改头换面,再给自己一个身份,堂堂正正的身份。
他走出酒馆,先找到一处理发店,剪去了一头街头艺术家般飘逸的长发,刮去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这让他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有棱有角。
接着,他去了街角一家最不起眼的服装店,里里外外买了两套合体的衣服,一顶牛仔帽和一双大头牛皮靴。
再然后,他找了一处澡堂子,里里外外泡了个透。他给了搓澡师傅双倍的价钱,好将自己身上厚厚的油污铠甲彻底卸下。
从澡堂出来的杀手,全身上下除了左眉那道蜈蚣疤外,里里外外已经是换了个人似的。清清爽爽,白白净净。一阵风吹过耳际,凉飕飕的,像是有无数双小手在轻轻抓挠。杀手昂首阔步,原来做个干干净净的普通人,感觉好极了。
在街面一处橱窗玻璃前,杀手站住了。他盯着镜子里的那个青年打量了很久,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八十分,扣掉的二十分钟正是那道疤痕。
既然要改头换面,那干脆彻底点。是该找家整形医院了,杀手想。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自己: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人生三大终极问题在拷问着他。想简单点,后面两个问题是清晰的:从北塞来,到南国去。现在需要给自己一个名字,解决我是谁的问题。
他找了一处宾馆住下,专门要了间带电脑的房子。打开网页,在搜索框里郑重地敲下了“办证”两个字。
……
白丙华在驿站里窝了三天。这三天风平浪静,没有长毛怪、没有沙漠狼,连种群数量庞大的沙漠银狐也没有。日头东升西落,积雪一寸一寸消融。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得让人绝望。
“该死的杀手,丢下一顶破帽子就走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白丙华故意走得很远,爬过了那面山坡,爬到了杀手屠狼的地方,直挺挺躺在雪地里。他甚至期盼着沙漠狼群回来复仇,将自己撕扯成片。
天空连一片云彩都没有,是一整片同样让人绝望的蓝。北塞四季不停不歇的风也没有,周围安静得让人窒息。白丙华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积雪,盖在自己的脸上,不一会儿,整个头都埋进了积雪里。
刺骨的冰凉让他有了畅快淋漓的感觉,他努力睁开双眼,眼前是明晃晃的冰雪世界,太阳透过雪的缝隙挤进来,周围红彤彤的一片,像血染过一样。
这场景何等熟悉,当年也是孤身一人在北塞,肩头扛满了刚剥下来的狐狸皮,跟刚从屠宰场出来一样,鲜血劈头盖脸而下,顺着睫毛滴答进瞳孔里,眼前同样是红彤彤一片,只是,当时的空气里多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狐骚味。
狐骚味儿过后,是一股甘甜。白丙华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待视线逐渐清晰后,一袭红衣的妙龄女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摇曳的身姿在北塞粗犷的漫天黄沙的衬托下是如此的勾人心魂。尤其是她双狭长的、充满狐媚的、蓝汪汪的大眼睛,哀怨地盯着白丙华,如怨如诉。
血气方刚的白丙华狠狠咽了一下口水,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异域女子,手脚无措起来。
“你是谁?干嘛要猎杀银狐?”女子开口了,声音胜过了世间所有的乐章。
“我……”白丙华结巴起来,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你知道吗,在北塞,猎杀银狐是罪无可赦的,要被钉在柱子上喂狼。”女子带着哭腔。
“我……我……”白丙华周身开始颤抖,喉结不停地滚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裂开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步步朝女子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女子不停后退。
“喂狼就喂狼!死也值了。”白丙华蹬着血红的双眼继续往前。
肩头仍在滴血的狐狸皮毛纷纷落下,在沙地上铺成了一张巨大的软床,女子跌落在软床中央,被碾碎成泥。
身后狸族族长带领着狸族蛮子正在赶过来,黄沙漫过天际,遮天蔽日。
女子挣扎着起身,捡起狐狸皮毛遮挡身体,一边用力推着身边的白丙华:“快走!”
白丙华纹丝不动,汗水从额头滴答而下,跟血水混在一起,像个在世阎罗。
“快走啊!”女子绝望地呼喊。
“我不走。”白丙华喘着粗气,用壮实的双臂将女子搂入怀里,“要走一起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扬起的黄沙将软床上的男女淹没。狸族蛮子骑着高头大马,围成一个圆,像一面铁桶般将它们堵住里面。
风云变幻,荒野陷入短暂的寂静。
女子头手伏地,像寒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白丙华怒目圆瞪,用整个身子护住女子,有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大胆狐灵!你该当何罪。”族长高举马鞭,厉声斥问。
“灵儿,你快起来,快过来给族长赔罪!”父亲翻身下马,跪倒在族长马前,“族长慈悲,饶小女一命,我愿一命抵一命,换小女安康。”
“狐灵,你太让我失望了。”族长身边一年轻男子调转马头,愤然离去。
“将这男子绑上祭台!”族长下令了。四名狸族蛮子打着尖锐的口哨,如虎狼般扑了过来。
“不要!”这个叫狐灵的女子发出凄厉的叫喊,反身将白丙华护在身下。
“你不要管我!”白丙华像一头困兽,挣扎着起身,头发根根倒竖,凶神恶煞般说:“这是我的女人,你们休想伤害她!”
“女儿啊!”父亲发出绝望的叫喊,将头重重地叩在沙地里,瞬间砸出了一个坑来。
狐灵眼角流出了红色的眼泪,她朝着父亲拜倒:“女儿不孝。”遂面向族长深深叩首:“我愿离开狸族,永生不再踏入半步。”
父亲泣不成声。
“也罢。”族长长叹一声,举起了马鞭。
马鞭重重地落在狐灵的背上,瞬间变成一道血口子,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狸族蛮子四散离去,狐灵昏死在白丙华的怀里。
后来,狐灵陪同白丙华南下,改名胡灵,成了小艺的母亲。
……
雪地里的白丙华突然热血沸腾。
不能再等了,得出发找回女儿,不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妻子!
他起身收拾行囊,踏着尚未融化的积雪,一瘸一拐地向正西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