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晚了,雪一直在下。
小艺都忘了自己走了多久了。父亲口中的狸族小镇还是看不到踪影,目之所及依旧是漫漫沙海,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
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信马由缰。小艺懒得管是不是一路向西,由着豆丁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到哪算到哪。
这两天里,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青稞,累了就趴在豆丁背上休息。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便将自己扔在回忆里,这样时间过得就快一些。
让小艺感到惊奇的是,单调的营养摄入和恶劣的气候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身体的快速发育成长。睡梦中,小艺依旧能感知到骨骼伸展发出的动静,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充沛。她甚至感受到狐皮大衣下的胸脯正在鼓胀,撑得她有些憋闷。
……
同一时间,边塞的一处废弃已久的驿站里,一位老者盘腿坐于火炉前。
“从南国一路追到北塞,辗转几千公里,不急于这一时吧?坐下喝一杯。”老者头也没抬地问。
说话的时候,一阵寒风裹挟着雪粒从四面八方如筛子般的孔洞里斜刮进来,掀起了地上的沙尘。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汗臭味、烟火味,此时又多了一份北塞冬日严寒的沙尘味。干枯的沙棘木腾起蓝色的火苗,火星四溅在空中炸裂开来,发出噼啪的声响。
火光照在老者的脸上,照见了他纵横交错的皱纹,照见了皱纹缝隙里的尘土,照见了他油腻腻的领子,照见了他无人浆洗的衣裳。
老者五十来岁,头发麻白,因长途奔命而疲态尽显。只是半挂在鼻梁上的歪歪扭扭的金丝边绿豆石眼镜和脖子上那串绿松玛瑙配饰的九眼天珠项链显露出他曾经不俗的身世和掩藏在骨子里的那一份高贵气质。
杀手把双手拢在袖筒里,堵在驿站唯一的被风沙侵蚀多年而千疮百孔的出口处,像一尊佛像。他的袖筒深处藏着一把俄罗斯高碳发钒大马士钢军刀,透过厚厚的军大衣和同样无人浆洗而油光发亮每一处线孔都被垢污堵死犹如铁筒般的袖子,照样能感受到匕首散发出的森森寒意。
杀手在逼近,冷酷得像驿站门外挂满冰霜的黑色拴马石。
老者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寒意,身体往后缩了缩,快速瞥了杀手一眼。这一瞥之间,老者看清了杀手黑色斗篷下黝黑的同样是疲态尽显的脸,还有皴裂的嘴唇翻起的白色如鱼鳞般的死皮。
饥饿、寒冷、疲惫、严重缺水……甚至,还有高海拔缺氧带来的不适。老者知道,这个来杀自己的人,虽然比自己强壮很多也年轻很多,但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了。
“我的腿冻伤了,已经在这个驿站等你三天了。我跑不掉的,这点你很清楚。”老者晃了晃身子,连连咳嗽,好像随时都会坐立不稳一头栽进面前的炉火里。
杀手再次逼近。
这次,老者能看到杀手眼里森森的寒光和左眉上一道蜈蚣一样的刀疤,这道蜈蚣一样的伤疤为杀手增色不少,让他看起来更加冷俊的同时也多了份狠劲,这样更符合他杀手的身份。
“不出今晚,雪就能堆积一米来厚。在这荒漠戈壁,三十公里开外见不着村落,你没有马,杀了我也走不出去。”老者不再躲避,反倒镇定下来。话音未落他就感到杀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虽像流星般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老者及时捕捉到了。
杀手出手了,通体黝黑的匕首划破污浊的空气直抵老者右侧脖项大动脉,刀锋透皮而入直达肌理。一道浓稠的血液顺着脖子而下,又被一道道沾满汗液的污垢阻拦,改变方向的同时向四周晕散开来,像极了一枝桃花在迎风绽放。
“等一等。”老者大叫了起来,“我还有个女儿,刚满十四周岁,已经出落得跟她母亲当年一样美丽,不,是更美丽。我可以让她嫁给你。”
杀手收回了推进匕首的力道,警惕地四周张望:“你女儿在哪里。”
这个时候,就算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突然朝他后脑勺来一沙棘棒就会瞬间把自己撂翻在地,更别说一个十四岁即将成年的人了。破烂的驿站一眼就能看到底,不像是个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两人巨大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影影绰绰地印在满是破洞的墙壁和屋顶上。杀手感觉自己受骗了,愤怒让他持刀的手微微发抖。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细说。再陪我喝一盅,我带了上好的伏特加。”脖项上传来的疼痛感让老者面部肌肉不停地抽动着。
“杀了你再喝不迟。”杀手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冰冷、阴郁,跟匕首的寒意纠缠凝结成一团,让整个驿站都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之下。
夜色更深了,狂风暴雪带着尖锐的哨声疯狂地拍打着驿站的门窗,一扇本就腐坏掉的木质窗框被风吹落下来,哐当一声砸在杀手的脚下,雪粒像箭雨一般刺在两人的脸上,生生作疼。杀手受到惊吓,下意识地举起铁桶般的袖子挡了挡。
“杀了我你就再也得不到我女儿了。”老者半眯着眼睛,让沾满了雪粒的睫毛阻挡住扬起的风沙不被吹进眼里,“还有,这样的天气,在这个破烂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站里,有人陪着你喝酒说话总比你对着尸体一个人喝酒要好得多。”老者加快了语速,生怕脖项上那只颤抖的手控制不住就把自己的大动脉给挑出来。“以你的体格还有那把锋利的军刀,想取一个瘸腿的风烛残年的老头性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老者咆哮起来。
杀手沉默了片刻后把军刀收进袖筒里,也盘腿坐了下来,长久的站立让他体力不支:“那我见见你女儿。”
老者取出一枚银质的俄罗斯酒杯倒满酒递过去:“先润润嗓子暖暖身子。你别嫌弃,我就带了这一个杯子。”
“我怎么知道你没在酒里下毒。”
“我可以先喝一口。”
“那你先喝一口。”杀手突出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像是一条刚刚咽下了一颗鸡蛋的蛇。他的声音因沙哑而颤抖。
老者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后再次把酒杯填满递了过去。杀手的手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琥珀色的酒体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烈酒挥发散出的强烈香气。杀手很丧气,这个举动凸显了自己的软弱。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老者,只见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把烧剩下的沙棘柴头归拢扔进火堆里,蓝色的火苗再次腾起,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杀手努力控制着手部肌肉不让发抖,仰头把琥珀色的酒体倒进嗓子里,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这是好酒,可惜只剩下了这半壶。”老者拿起蹲放在地上的军用水壶,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嘶吼。
“你女儿在哪里。”杀手伸过空酒杯,目光如刀,惜字如金。
老者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把空酒杯倒满:“知道你要来,三天前她就从这儿离开了,带着我所有的积蓄。我让她在三十公里外的小镇子里买一个院子,你知道的,以我的能力把整个镇子买下来都不是问题。”
“可我终究要杀了你。”杀手说。
老者把靴子脱了下来,把脚举在火炉边烤,火把袜子烤得冒出腾腾的热气,等热气不再冒出时,袜子已经变得又皱又紧绷,变得跟杀手的袖子般密不透风,像两块铁板。
“自从我知道你在追我,就没脱过靴子。”老者说。
杀手皱了皱眉头,又喝了一大口酒,重复着说:“可我还是要杀了你。”
老者收回脚,把两块铁板一样密不透风的袜子踩在地上,扭过身子捡起被风刮落的木质窗框。杀手紧张地丢下酒杯,再一次把手伸进了袖筒里。
“我的未来女婿,你太紧张了。你眼睛看一个地方的时间不超过三秒钟。”老者笑笑,把窗框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炉火里。
驿站,就是三天前小艺跟父亲分别地方;老者,正是小艺的父亲白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