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姑苏停留了五六日，江南水乡气候温润，四时皆成风景，这倒是让慕容川旭和秦烨昌不得不叹为观止。
微服私访，苏协是侯府管家，不好日日跟着他们，众人便自个儿胡乱逛着。
泛舟悠悠，四面是小桥流水人家，初春未过，已经有不少人家出来活动了。哪怕是在水上，两边也是乘着竹筏小船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慕容川旭粗粗一算，惊奇道：“这才正月未过，便如此热闹了。”
“这要放在秦国，只怕雪都没停。”秦烨昌望着水边卖的各类小吃玩意，大为诧异：“水上也能卖东西？”
南宫浩泽道：“江南水乡素来如此。”
姬无邪身着束腰窄袖，三两下撸了袖子，兴致勃勃地盯着水面看，一条鱼儿凑过来，竟也不怕船上虎视眈眈的人，吐着泡泡浮出水面。水上荡起一圈涟漪，稀稀疏疏的，轻得姬无邪心里都荡漾。
“苏寒！苏寒！”
他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一般，大声叫着。
苏寒正立于船头，闻言转身道：“怎么了？”
姬无邪像是要跳起来一样，紧紧握住膝头，指着水面道：“你来！”
苏寒只好走到船尾，看着姬无邪指着两条金鱼儿大呼小叫，不免好笑，难得跺跺脚都能叫朝野上下震动的摄政王也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姬无邪道：“你笑什么？这两条鱼儿不漂亮吗？你看他们多好玩儿，我刚才那么大声都没逃走。”
苏寒道：“他们若逃走了，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姬无邪撇撇嘴，满不在意道：“才不会！他们要逃走我就把他们用缸子养起来，给你看了再放走。你看看嘛，多好看，是不是鸳鸯戏水？”
苏寒到后面差点没忍住，道：“什么鸳鸯戏水，这是鱼儿。”
姬无邪好胜心上来了，道：“那就是双龙戏珠！鲤鱼跃龙门，这总对了吧？”
苏寒拿他没得办法：“对。”
这两条鱼儿一黑一白，生得风姿绰约，两只眼珠儿如宝石一般透亮澄澈，确实精致。方才还在船边嬉戏，大约感受到来自摄政王的“恶意”，默契地远离了船尾，窜到河中央去了。
姬无邪：“……”
苏寒无奈看了他一眼，蹲下身轻轻撩了撩水，两条鱼儿立马又亲近过来了。
姬无邪：“……”
他不甘道：“它们不给我面子！”
“姑苏水多，鱼儿都不怕人的。姬兄还是歇了要圈养他们的想法吧。”
苏寒垂眸，温和的目光一寸寸抚摸着鱼儿，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两分笑意：“万物皆有灵。你若真心待它，它便还你真心。”
姬无邪不动声色地把卷起的袖子拉下来，看着白衣少年与金鱼嬉戏的场景若有所思。
……
晚间回了客栈，掌柜笑眯眯迎出来，热心道：“几位回来的巧，晚膳已经备好。”
苏寒颔首道：“劳烦掌柜了。”
掌柜顿了顿，道：“公子是与友人游玩到此吗？”
苏寒应了声。
南宫浩泽想了想，道：“掌柜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推荐给我们。”
掌柜的看了看苏寒，斟酌道：“有一处地方，算不得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我觉得既然来了，就有必要去拜一拜。”
拜一拜？苏寒心中奇怪，道：“什么地方？”
掌柜眸底似乎带着些哀伤：“一处祠庙。”
……
翌日，站在这祠前，众人才明白何为“有必要拜一拜”。
秦烨昌一路上都和秋子修一辆马车，道：“秋兄，你看这‘苏君祠’与那大理寺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秋子修并不理他。然而一路来，秦烨昌受到的冷眼已经够多了，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自己早已习惯。
掌柜低声道：“就是这里。”
慕容川旭道：“为何称为‘苏君祠’？”
“诸位公子跟我来。”
祠庙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家都很安静，即使说话都是低声交谈。
偶尔可见几个粗布衫的人打扫。深褐墙，黛青瓦，青石砖，透着股清新又压抑的气息。
“千百年前，有一位少年高僧从此处还俗，彼时这里还不叫苏君祠，只是一座寺庙。少年生于江南，长于水乡，对这里有着异常的眷恋，于是以‘姑苏’之‘苏’为姓，‘伽蓝’之‘蓝’为名。”
南宫浩泽道：“这苏君祠莫非就是为了纪念那位前辈？”
“是，也不是。这里供奉的他与他的子孙。”掌柜掩去眼底的哀伤，“那位少年很快遇到了倾心之人，二人在姑苏成家。少年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们招收弟子，建立了姑苏苏氏。”
慕容川旭讶异道：“姑苏苏氏？”
姑苏苏氏，曾经显赫千年屹立不倒的家族，人才辈出，名动天下。坊间有言，得者苏丞得天下。
“姑苏苏氏以君子著称，苏氏家规，一生只许一人，不可纳妾。遂又以情著称。”
姬无邪眸中露出些许歆羡。
掌柜又道：“不仅如此，苏氏书香门第，其祖上帝师、三公等不可胜数，皆忠君爱国、为民造福之人。屹立千年不倒，也是民心所向。”
“就在十年前，变故突生。”
众人心中一紧。
“一夜之间，满门皆屠！苏家上下一百八十九口人，上至九十余岁的老先生，下至才呱呱坠地的婴儿，无一生还。”
掌柜抬头望了望天，缓了缓，道：“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府的邻居觉得苏府门口地面颜色不对，但为时已晚。”
“大家赶到时，到处是血，雪白的墙面已经被深褐染红，满地都是瘆人的雪。那是我印象中姑苏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很大，积雪覆到了膝盖上面，没有人知道雪中的苏府发生了什么，那雪底下都是已经冰冻的深褐色。”
“那么厚的雪，全是黑红的。”
沉缓的语调如冰锥般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掌柜狠狠抹了把袖子，眨眨眼，道：“我们不知道啊。明明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有人还来了我的客栈吃饭。怎么第二天就……就没了呢……”
明明前一天还艳阳高照，怎么第二天就白雪飘零呢？
明明是金秋十月，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雪呢？
他们不知道啊。
那时他们世世代代景仰的苏氏家族，那是庇佑了江南百姓上千年的守护神啊。
没有几个人会武的苏氏家族，书香四溢，就是这样一个书卷气浓重的家族，做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守护神。
只要苏氏在，无论外界如何混乱，苏氏永远会尽最大力量守护最多的人，他们从没有受过战乱之苦啊。
那是他们的守护神，是他们心中的神明啊！
怎么就……没了呢？
怎么就……没了呢？
怎么会呢？
……
南宫浩泽看着沉浸在悲痛中的男子，抿了抿唇，道：“掌柜的，节哀。”
掌柜捂着眼睛道：“你们不知道。那是苏氏啊！我爷爷的命是苏氏救的，我娘的眼疾是苏氏治好的，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是苏氏中人，也走了！现在都走了！”
在江南居住的百姓，世世代代都受苏氏的庇护与恩泽。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从未接受过苏氏的帮助。
秦烨昌张了张嘴，忽然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能嘲讽什么？
苏氏的故事，就是远在秦国的他，也是听着一路长大的。
看着这个年近不惑的男子崩溃的模样，这座苏君祠从何而来也就不言而喻，这里打扫的都是百姓装扮，想必没有人会不对这样一个家族由衷地敬佩惋惜。
隔了好一会儿，掌柜的渐渐平息了情绪，哑着声音道：“方才失礼了。各位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