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前,据说这里还是一座庙宇,具体叫什么名字已经失传,当时有许多高僧坐镇庙中,方丈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师,传说活了百年多,来访者络绎不绝。后来几经战乱,方丈圆寂了,僧人们四散逃亡,都入了红尘罢。这里从此就荒废了下来。”
“……苏家出事时,这庙宇已荒废了二三百年了。大家为了纪念苏氏,把这里翻了一遍,摆上苏家这一代直系名士的灵位。还有很多无名英魂,只得立一个无名之位,权当一同祭拜了。苏家是君子之家,是以名作‘苏君祠’。”
秦烨昌默了一会儿,忽道:“没有族谱?”
掌柜恍惚道:“族谱?”
他愣了片刻:“应该是有的。但凡家中还有人的,就必有族谱,这在我们老百姓这是挨家挨户都有的。苏氏礼仪大家,绝不可能没有。”
慕容川旭大概明白了秦烨昌的意思:“既有族谱,为何要立无名牌位?”
秦烨昌道:“供着族谱也比供着一个无名牌位要好。”
掌柜道:“道理大家都懂,可是没有族谱。苏园没有什么被动的东西,都完完整整的搁在大厅,只有祠堂和书阁都被烧了。”
秦烨昌皱眉道:“这是个什么道理?杀人放火目的通常都是抢劫吧?怎么光烧不抢?还专门烧祠堂!这是哪个……人干得出来的事。”
他其实想说这谁那么缺德,畜牲不如。
空气又陷入了沉默。
苏君祠不大,过了外头的大门是一个小院,隔在大门和祠堂中间。
门,祠堂,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树。很简单的结构。
靠近了祠堂,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从这个角度看,正对着一张张牌位,没有人像,烟雾缭绕,看不大清楚牌位上写的什么。
姬无邪正准备踏进门槛,忽然察觉不对,转过头道:“苏寒?”
“苏寒!”
苏寒停了片刻,茫然道:“怎么了。”
姬无邪看着她,眸中隐隐盖着什么复杂的东西,她看不懂,亦无心多思。
姬无邪问她:“你在想什么?”
苏寒揉了揉眉心:“没什么。”
姬无邪“哦”了一声,自觉无趣,道:“你觉得谁跟姑苏苏氏那么过不去,隔着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人满门。”
苏寒睫毛一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如往常一片深幽,她道:“不知。可能是哪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东西吧。”
姬无邪看了她一眼,道:“这人确实混账,连你都骂他。”
苏寒却笑不大出来。
掌柜燃了香,虔诚地跪拜下去,拜毕,低着头,嘴唇翕动,说着些什么,大约是念佛经罢。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低声道:“几位公子四处看看吧,切忌大声喧哗,勿扰亡灵清净。”
苏寒愣了一会儿,轻步上前,撩起袍子,跪在蒲团上,恭谨叩首。
南宫浩泽正细细观摩,见状愣了愣,道:“师傅?”
姬无邪怔道:“苏寒?”
苏寒没有出声,她俯首在地,低眉敛目。
忽觉两侧有风微动。
姬无邪和南宫浩泽一左一右跪在了她身旁。
南宫浩泽拜了三拜,送了香,转头看看苏寒,奇道:“师傅怎么拜不添香?”
苏寒无言以对,只好避重就轻:“你们怎么也拜了?”
若在以往旁人问起,姬无邪必定冷哼一声,用他那惯有的桀骜不驯的腔调回应:“这祠堂你家开的?你是我的谁?孤爱拜谁拜谁,你管得着么?”
可今昔非比,且问的那人又是苏寒,姬无邪必不会那般回应。
“瞧你拜了,怎么着我们也算半个师兄弟,做哥哥的也不能落后啊。”
苏寒想伸伸嘴角,然而心里沉着,平时做惯的动作,此时却是再难做不出来了。
“师傅既拜,徒儿必不能站着。苏氏满门忠廉,值得后人景仰。”
苏寒阖了阖眼,良久起身。跪得有些久了,这些蒲团都是百姓自费购买,质量不怎么好,地里的寒气一个劲儿往上钻。
她目光发晕,眼前似有大片黑褐色的浓雾。光明袭来时,黑雾渐渐稀薄,被白光映照,成了她最不愿面对的红褐色,像一个个鲜活的还在跳动的心脏、深色的血块,渐渐凝固、停止跳动,红色的血雾慢慢消失,隐入了白雪中。
仿佛璀璨的生命,悄然截止。
……
“师傅!”
“苏寒!”
“公子!”
“苏兄!”
……
是谁的呼唤,她已无意去探究。耳边传来嗡鸣声,世间的一切渐渐远去。黑色的雾霾袭来,意识渐渐模糊。鲜红的血液、祈求的眼神、难抑的哀吟、猖狂的笑声……无边的黑暗吞噬着她,她好像陷入了什么迷阵,迷茫地在原地打转,周围是血色连天,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孩子,埋头痛哭,然后缓缓站起,无悲无喜,在地上刨着,似乎在痛恨大地,尽情发泄。
那是谁?她不知道。
她是谁?她不知道。
胸口处隐隐作痛,巨大的心悸令她喘不过气来,脑中猖狂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她拼命地捂住头,那道声音却放肆地继续:
“你还在祈盼什么呢?他们会原谅你吗?哈哈哈哈……没有啦!哈哈哈!没有啦!通通没有啦!”
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凶狠起来:“你继续找吧!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片子!你找到了又怎样?你找到了一个,我就杀一个!不,杀一双!”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声音突然变得妩媚,轻飘飘道:“真正杀死他们的,是你啊……”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上,恶魔似的声音缠着她。似乎出现了一群红衣人,他们看着她,眼中是无尽悲凉,然而那目光陡然一变,指责、恨意、埋怨,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一把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模模糊糊中,一个白衣青年悲悯轻叹,温和的面庞上满是怜惜。
她下意识要抓住青年的袖子,喃喃自语中,手指一穿而过,一片虚无。
她看到那个孩子,满是欣喜地奔到青年身边,拉着他的袖子说着什么。青年的神色愈发柔和,他俯身抱起幼童,转身离去。
她就愣愣地看着,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像那个孩子一样,紧紧攥住青年的袖子。
可她才提步,面前的场景陡然一变。漫天大雪中,年轻的女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婴儿,面色苍白,奄奄一息,似乎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婴儿睁着灵动的眼睛,即使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身体依然反射性地直打哆嗦。
那女子颤抖着青紫的嘴唇,用尽气力一个翻身,将那婴儿护在身下,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唇瓣吻了吻婴儿同样冰凉的额头,缱绻情深,用单薄的后背为她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的孩子!救命!”
她哭喊着,嘶哑的声音被北风吹散,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泪坑,砸出一粒粒晶莹的冰珠。
有一辆马车路过,车里的人掀开帘子瞧瞧他们,目光触及一片血色,那个珠光宝气、身着官服的男子嫌恶地皱了皱眉,放下帘子不再去看。
“大人,救救我们吧!我是……”
她还没有说完,驾车的车夫一鞭子挥一下,赶着马儿走了。那鞭子的尾部,恰好抽到了女子本就歪扭的发冠上。女子披头散发,仍在恳求他们。
“大人!救救我们!救救我的孩子吧!”
马车早已走远,溅起满天脏污的白雪。
有一个浑身裹着毛茸茸貂裘的女子路过,远远绕开三四丈,捂着口鼻朝身边的仆役道:“这怎么有一对死人?快走快走,你不是说这里能遇到新上任的巡抚大人吗?”
“救命!救救我们!救救我的孩子!”
那女子吓了一跳,厌恶地走远了。
“姑娘!救救……”
“滚!我们家姑娘也是你能使唤的!臭乞丐,快滚到一边去!”
母亲呆了呆,似乎不懂为什么向他人求救,会被看成使唤别人。
“我只是想……救命!来人啊,救命!”
声声泣血。
这条道路平时车水马龙,即使风雪交加,也不乏南来北往的人们。他们无一不是远远地绕过这对母子,似乎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过了很久,有一个路过的书生看不下去,解了身上的外裳给他们披上,不忍道:“姑娘,对不住。我,家境贫寒,此番前去入京赶考,囊中羞涩。对不住。”
他说完便走了。
“谢谢,谢谢……”女子眼中的光渐渐破灭,低头吻了吻婴儿的眉眼,道:“阿寒,要感恩,不要怨恨。”
漫天的大雪落在女子的身上,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翻起她浸着血色的单薄的衣裳,尖锐而沉重的冰雹打在她的身上,一块,一块,一块……
她看到那个女子渐渐被积雪覆盖,她听到她求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到她在风雪中,最终一动不动。
她动不了,僵硬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伟大的母亲,在她面前慢慢失去了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而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永远只是局外人。
她想知道那个婴儿怎么样了,那个被她的母亲拼命保护的婴儿,是否还有呼吸,是否尚存一线生机。
画面一转,是无边的火海,火舌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巨大的热浪袭来,她看到那个孩子,长到了七八岁的样子,笨拙地背着沉重而超过她的身高的书箱,抱着几本簿子,叫喊着,哭着,被人推进了一个密道。
火光的映照下,青衣人的衣衫都被洒上了艳丽的光晕,逼得人直想咳泪。
她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拖着书箱、抱着书簿,一步一步,踏上了黑暗的密道,看着她满脸泪痕,狼崽发狠一样不要命地向前冲,绊着石块,溅起地上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抹脸,脸上涕泪泗流,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
她看到那个孩子跑到一个小坡处,咕噜噜滚了下去。她被书箱压住了身子,胳膊上、腿上满是伤痕,紧紧护住臂弯里的竹简,好像这就是她现在的全世界。
她听到她哽咽的声音,“爹爹……先生……爹爹,阿寒疼……”
她哭了很久,最后已经失声。她爬不起来了,脏污的小手拉着书箱,一挪一拖,一挪一跌,就这样爬了很久,爬到尽头,爬到她干净的白衣沾满污泥。
她看着那个孩子焦急地起身,又差点摔倒,看着她爬出那个洞口,将书箱和怀中的书簿藏在深厚的杂草里,忍着疼痛直起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狠狠抹了把胳膊,用尽她目前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返回了密道。
密道很黑,很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空旷旷的,好像她迷茫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