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体谅苏寒身体,宴席开了大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纷纷起身告辞。
苏寒的确有些疲乏,上了马车之后却依然拿出堆积的奏折来批。
清平闪身进来,风竹出去驾车,苏寒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事?”
“秦勇招了。”
“他选什么?”
“第二条路。”
苏寒嗯了一声。
明日朝堂上又有的忙活了。
“公子是怎么知道他会选第二条的?”清平沉默了一瞬,问道。
苏寒勾勾唇角,“大抵是因为他心中有着淑妃的一席之地。”
清平了然。
“还有,王侍郎的王二小姐主动来找了秦勇,让秦勇传话给公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您亲自过去,当面跟你说。”
清平汇报着,见苏寒手上批阅奏折的动作从未停过,眸底划过一丝担忧。
苏寒动作一顿,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她知道王小九找她所说何事。但不知为何,谋划多年,就为了瓦解礼部和户部尚书的势力,替国家除去蛀虫,如今心想事成,却开心不起来。
身居高位多年,她从未亲自杀过人,手上却沾染了无数鲜血,那些贪官们事迹败露,抄家流放或是株连九族,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她这个受万民敬仰的丞相大人推波助澜。
起初,她面对着那些人的哭喊求饶无动于衷,冷眼观看,凉薄不已。
直至后来,永乐二年六月,一场贪污腐败、涉嫌谋逆的大案在朝堂上掀起了腥风血雨。牵连官员数十人,其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十多位,甚至还有两位男爵、一位皇亲国戚,天子雷霆震怒之下不听劝告执意要诛其九族。
后来在众臣以死相逼之下方才改为五族。
两位男爵都是当年陪永乐帝打下赫赫江山的功臣,若只是贪污,永乐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谋逆永远是上位者的逆鳞,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永乐帝的性子自那之后就变得多疑了。
苏寒是丞相,因公正廉明,深得帝心,被永乐帝封为监斩官。
快到午时三刻斩首的时候,士兵押进来一对母女,母亲是个很年轻的妇女,她的女儿也才是垂髻之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被押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懵懂的笑。
两位即将斩首的男爵是姻亲,而这对母女是其中一位男爵的儿媳和孙女,也是另一位男爵的女儿和外孙女,这个小女孩儿是两家的掌上明珠,被宠着长大的。
看着最小的后代被押进来,两位老人热泪盈眶,他们对高立台上的苏寒下跪叩头,将此次案件的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稚子无辜,祈求丞相大人看在往日并肩作战的情谊上,能够向圣上请恩,放过只有四五岁的小孙女儿。
苏寒也不忍心那么小的孩子受到牵连,十六岁的少年还没有如今行事的深思熟虑,因一时心软,便差人向皇宫里求情,讲明事情经过。
离斩首的时间非常近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午时三刻了,那个派出去的人骑着马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公公——太监总管高升。
见此情景,即将被斩首的众人都有些欣喜。
高公公笑眯眯地走到苏寒面前,苏寒起身,高公公连忙道:“相爷不用起身,陛下说了,您坐着听就成。”
于是苏寒坐着了。
高公公捏着公鸡嗓子,脸上笑容不减,声音和煦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令众人的心跌落谷底。
“陛下回忆昔日布衣生活,说未遇到丞相前,过的是劳苦百姓的日子,曾替当地大户人家拔草,结果因一时疏忽没拔去根,后来那些草又长了出来。主上感叹,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
微风拂过,分明烈日炎炎,苏寒却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蹿上来,如同一盆冷水,从头到尾将她浇了个透彻。
“陛下还说什么了吗?”她道,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冷。
“陛下说,他敬重丞相大人克己奉公,但也希望丞相大人在朝堂上永远是丞相大人,而不是逍遥侯,更不希望丞相大人做‘逍遥侯’。”高公公恭敬地道,“陛下还说,这位小姑娘的生死由丞相大人决定,但不要因为丞相大人一时心软,而误了大事啊。”
高公公走了。他刚走,斩首的时辰就到了。苏寒知道高公公说的话是永乐帝对自己的警告,更是敲打,终究,她还是狠心下了全斩。
苏寒至今都忘不了,那日阳光灿烂,刽子手刀落,血流成河,鲜艳的红色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想,如果当初她也劝一劝永乐帝,是否能将五族改为三族,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是不是就不会幼年早夭了呢?
如果她以死相逼,是不是就只会处斩一些无法赦免的罪大恶极之徒。尽管她知道永乐帝极不喜欢别人逼他,但她也知道永乐帝是不会让她死的,也不敢、更不能让她死。
可……那只是如果。
可是丞相从来没有后悔过,丞相不能后悔,包括那次也没有。
落子无悔。
“公子?”
苏寒回神,看见清平略带担忧地望着自己。
“我没事。”她扯扯嘴角,压下心底残留的怜悯。
清平点点头。
“……”
苏寒注意到清平欲言又止,轻轻合上手中的奏折:“有事就尽管说。”
“公子不能再如此劳累了。”清平深吸一口气,“你本就身体虚弱,再如此劳累下去,身体迟早要垮的。”
“我倒还要向你请教一件事。”苏寒又摊开了另一本奏折,眼神在上面游走,话却是对清平说的,“那天晚上本相眼前发黑,其缘故恐怕不只有劳累过度这么简单吧?”
清平微微一愣。
他早该猜到的,少年丞相智谋无双,如何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知道瞒不了你的,确实是……复发。”
纵然苏寒已经知道真相,毛笔却依旧顿了顿。
“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吗?”她眉峰微蹙,“再这样下去,下次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月都要复发了。”
“有。”清平沉声道。
苏寒嘴角轻哂,等着他的下一句。
“但很难实现。”
马车里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有些药材太难寻了。”过了一会儿,清平又道。
苏寒道:“什么药材?”
“冰山雪莲,千年灵芝,万年人参,还有一味药引,其余的逍遥阁里都有。”
“药引是什么?”
“……”
“欲言又止可不是你的风格。”
“……阳刚之气。”
“讲清楚。”
“一位健康男子,且这人须是内力雄厚、朝气蓬勃的,放出精血来做药引。”
“这个不难,不过你既说难,恐怕是另有隐情吧。”
清平看着苏寒,道:“公子身体里两种毒,一种无名,一种情毒,单独挑出来也不难化解,偏生融合在了一块。”
“重点?”
“这位放血的少年须是真心爱慕公子的。”
苏寒:“……”
她放下手中的奏折,揉揉太阳穴,一时间只觉得头疼。
“难以令人信服,你从哪儿听来的?”苏寒问道。
“《民间医方目》中记载的一个偏方,属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寒:“……”
“没有药引可行吗?”
“绝对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人生艰难,老天何苦要如此折磨她?
“不治了,”苏寒带着两分烦闷地苦笑道,“我这身体,何苦要再拉一个人来受罪?”
清平沉默。
苏寒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容本相想想。”
她靠在角落里,连奏折都不批了,眉峰微蹙,温润如玉的脸上染着苦闷。
清平见她这副模样,终是出去了。
车外的风竹见他出来,用眼神示意:公子怎样?
清平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风竹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去大理寺。”
淡淡的声音自马车里传来,比之平时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但风竹还是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烦闷。
清平在心底长叹,尽管心情苦闷,公子依旧记挂着朝堂,记挂着天下。
温润明朗的少年为这天下苍生耗尽了心力,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把身体弄得如此糟糕。
可这天下,想看马车里少年的笑话的人不在少数。
少年丞相可真傻呀。
他无意中抬头,望见了头顶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净璀璨。
他恍然,大概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这样义无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