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中,一袭青衣素袍的青年毕恭毕敬的立于中央,见披着白色貂裘的丞相大人冒寒风而来,愣了一愣,连忙上前行了一礼:“见过丞相。”
顿了顿,又道了一句,“见过先生。”
苏寒往后退了两步,“苏大人不必多礼。”
青年瞧见了她的动作,睫毛轻颤,声音划过一丝黯然。
“先生这是不欢迎我吗?”
“怎会?只是外面寒风太大,本相大病未愈,恐把身上的寒气和病气传染给了苏大人。”苏寒嘴角温润的笑意不减。
“苏大人请坐吧!”
“先生尚且未落座,”苏尚书微微低了低头,“学生又怎能坐下?”
苏寒目光划过一丝探究,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主位上,指了指一个座椅道:“那么现在,就请苏大人坐吧,来人,奉茶。”
“谢先生。”
苏尚书坐下。清平端着茶从外面进来,放下茶后就出去了。他紧盯着那茶,眸光有些复杂。
苏寒见状笑道:“这茶是热的,苏大人也知道,本相喝不得凉水,还请不要嫌弃。”
“学生不敢,只是近些年来政务繁忙,少有时间到先生府上来坐坐,听闻先生大病初愈,方才来探望一二。”
“只是看着那茶,偶然间想起先生泡茶的手艺高超,学生有幸尝过一次,实乃茶中绝品,难以忘却,故此回味。”
苏寒笑笑,“苏大人过奖了,雕虫小技而已,哪里比得上茶师的技术?”
苏尚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尝的出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但是不知为何,丞相府中的白开水都是特别的,带着淡淡的清香,令他心中的烦闷不翼而飞。
“苏大人今日到访寒舍,不知所谓何事?”
“还请先生指点。”
“哦?先说说看。”
青年俊雅的眉眼染上两分愁绪,“今日上早朝时,想必先生也看到了,户部李尚书和王侍郎均被罢官,如今暂时有白侍郎接替尚书之位,但侍郎一职两位皆空。”
苏寒笑而不语。
“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她明知故问道,“今日早朝之时,不是已经搬了圣旨下了定论吗?户部尚书之位由白大人接替,剩余的两个侍郎之位——待到来年科举之时,选拔几个人才上来历练历练即可。苏大人还有何不解?”
苏尚书抬眸,认真地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丞相大人,掩在袖袍之下的手微微攥紧,声音诚恳,“如今距离大年还有两个月,而大年过后再三个月方才科举,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等选拔出人才也至少要半年以后。”
“再说侍郎一职事关重大,若是陛下问起……”
苏尚书沉默了,不再说话,他的意思已经达到,点到即止,这点做官常识他还是有的。
苏寒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空气在一瞬间似乎有些凝固,压抑得令苏尚书喘不过气来。
终究还是丞相打破了尴尬,“白侍郎新上任尚书之位,这半年恰好可以考验考验他的能力。”
苏尚书恍然大悟,即刻起身,对着苏寒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师徒之礼:“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苏大人过礼了。”
他站在那里踌躇,苏寒无奈,只好再度开口道:“苏大人还有何事?”
苏尚书一囧,看得出来苏还有些疲惫,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事,只是请先生多注意身体,学生告辞,先生留步。”
他转过身去,待出了丞相府,身边的气势陡然变了,原先的窘迫不复存在,独留下沉静。
他回头望望,丞相府素来低调内敛,世家贵族府邸外都有石狮坐镇,她却没有。从外面看也不过是京城里一座较为广阔的普通院子罢了。
唯独朱红漆色的大门上挂着的一块牌匾,颇引人注目。
吸引人的不仅是那牌匾上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丞相府”,更是那字的笔锋温和,略带凌厉,行云流水,飘逸潇洒,若让那些老迂腐们看了,定要拿回去好好收藏起来,或作珍宝一般互相传阅。
那三个字,是丞相大人亲笔所书。
他莞尔一笑,口中呢喃一句:“小先生……”
走回自己的马车,眼前却不禁浮现四五年前自己中了榜首的情景。
彼时永乐帝刚刚攻占京都,但中原还未一统,也没有建国,苏寒也没有正式被封为丞相,但小小年纪却已是护国军师,殿试也是由她把关。
他记得那个时候还有几处城镇没有收服,恰好东西皆有,摄政王往东而去,而苏寒科举之后即刻往西。
稀里糊涂的,永乐帝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做主,让苏寒收了他作门生。
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时的欢喜铺天盖地,纵使他比白衣少年大了近十岁,却依旧恭恭敬敬给她行了拜师礼,敬了茶,唤她一声“先生”。
他只是她的门生,做不了徒弟,只可叫她先生,却叫不了师傅。可那一晚她并没有急着走,桃花纷飞之间,一袭白衣翩然的少年给他泡了一盏茶,请他品,算是还礼。
那天他开心,越矩叫她:“小先生。”她笑着应了。
他不爱品茶,却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从那之后就喜欢上了品茶。品茶品的多了,才知道当初那盏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品碧螺春,却不知道他缘何喜爱。
他泡过无数次的碧螺春,品过无数次的碧螺春,遍寻天下茶师,却总找不回记忆中的味道,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却不知少了什么。
碧螺春很贵,很稀少,常有人为了讨好他而想方设法的拿到碧螺春献给他,但他拒而不收,没人知道,他只是不想让那袭白衣染上一点污垢,哪怕一点点都不行。
他知道,朝堂里勾心斗角,先生与他见外了,但先生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他的小先生,如何会去害她呢?
成为先生的门生,是他这一生最骄傲,最骄傲的事。
不光他在感慨,另一旁的丞相府中,苏寒也呆坐于大厅许久。
智谋无双的丞相大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吏部尚书对她展现出来的窘迫和困惑,都是装的。那双沉着冷静一直无波无澜的眸子,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只是说来也惭愧,五年前西方的城镇要她去收复,等殿试之后即刻启程。
他是榜首,前三甲,仅次于状元之下。
状元是个六十多高龄的老头子,探花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而夹在两人中间第二名的他只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轻而易举获得永乐帝的赏识。
但状元和探花都是有家庭背景的,唯独他是真正的寒门学子出身,正好他姓苏,为了让他日后官路顺畅一些,永乐帝觉得他与苏寒投缘,做主叫他做军师的门生,拜苏寒做先生。
自此苏寒多了个便宜门生,她这个先生做的不太负责任,并没有真的教过他。
原本殿试之后下午就要即刻启程挥师西上,但彼时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还没有如今这般心机深沉,带着些许少年该有的随性。
因而总觉得如此有些不负责任,便临时改变决定,那天下午陪新收入的便宜门生在桃花林中给他泡了一盏茶,说了些话,晚了几个时辰才走。
班师回朝后又是一应事务,忙的脚不沾地,待到回想起来还有这么个门生,已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心机早已不复从前,难以信任他人,故意忽略。
至此,方才有些愧疚,便一时心软提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