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宁古无意会见乌拉部长老以及乌兰公主,独自一个人坐在帐外的篝火旁饮酒。酒仍旧是巧巧着人送来的烈酒。三五盏下肚就已经涨红了眼睛。喝醉的艾宁古摇摇晃晃地在篝火旁舞动佩剑,间或喃喃自语一阵,时不时地还向着漫天星斗邀约共饮。有值夜的巡兵见了他这副模样都有些不知所措,慌忙走开,他可从来不是一位好脾气的将军。
乌拉部的青壮死绝了,留下一地的孤儿寡妇,副将巴赫与他的兄弟们正忙着悄悄安抚那些还算年轻的妇人,安慰的时间有点久,到了次日凌晨才各自返回自己的营帐。
乌兰抱着失而复得的幼弟流了一整夜的眼泪,老索尼就在帐门口蹲守了一整夜,烟锅子里的烟丝从来就没有灭过。
小小的营地,不同的三伙人,各有怀抱,冷暖各不相同。
次日一早,艾宁古睁开惺忪的醉眼,一瞬间呼吸凝滞。
乌兰就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凝脂的双颊带着些微的潮红,显是出浴不久,如瀑般的秀发披在肩上垂在胸前。此时,微微弓着柔腰,玉指纤纤捻起一枚茶盏却不就饮,秀美微皱只是望着那盏茶水呆呆出神。忽然转过头,星眸望向塌上的艾宁古,“你醒了。”
艾宁古木然地点点头,只觉得喉头干渴得紧,一句话哽在嗓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乌兰嫣然一笑,端起另一盏茶,向角落里招招手,就有一名侍女走过来,伸手接住茶盏送至半躺半卧的艾宁古手中。一连三盏。乌兰便停住了手。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不,没有没有,全凭令弟自救,艾宁古不敢贪功。”
乌兰咯地一笑道:“早就听说北山多勇士,没想到您这位少年英雄还如此谦逊。”
艾宁古脸上有些热辣辣的感觉,微微低头道,“事实如此,公主勿要取笑某家。”将身上的毡毯向上拉了拉,有些为难地道,“公主赎罪,军旅中人,放浪惯了……这……待某家洗漱了再与您见礼过。”
乌兰歪着脑袋噗地一笑,站了起来,说道,“那好,艾宁古将军,我在海子边上等你。”说完话,翩然而去。
过了许久,艾宁古的脑子里仍就有些糊涂,刚才那个人那些话都如在梦中一般。
乌兰背着手,掂着脚尖面对捕鱼儿海迎风而立,冬日的寒风吹动她胸前的碎发,随风飘舞。许是等得有些久了,琼鼻上有些微微泛红,更显一分娇俏之态。
冰面的反光令得乌兰双眸微闭,似乎没有觉察到艾宁古的到来。艾宁古的嘴张了又张,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搅扰她,他很担心自己一发声,眼前这个仙子一样的人儿会飘然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看够了没有!”一个尖锐的童声打破了宁静。艾宁古非常的恼怒,循声看过去,一方大石后转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
见是老索尼与遏必隆到来,艾宁古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得拿眼睛恶狠狠地瞪视老索尼。
老索尼拢着手,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乌兰一侧。遏必隆警惕地盯着艾宁古,拽拽乌兰的衣袖,道,“姐姐,这个艾宁古不是什么好人,自从你出了营地他就一路跟随,你可要小心着些。”
艾宁古顿时脸如火烧,犹如被人窥破隐私无地自容。有心争辩,看看对方只不过是一介小小孩童,忍了再忍,喘着粗气抱拳道,“打扰了。”转身欲走,再不走,这个该死的小娃娃不知道还有什么臊兴的话会说出来。
“小颚鲁不许淘气!艾宁古将军还请留步。”乌兰终于开口,艾宁古有一种死里逃生,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感觉。
“姐姐不必挽留,他偷偷跟来又岂会真的就走!”
乌兰在弟弟脑袋上虚虚拍了一掌,叱道,“不许再淘气,姐姐有正事要与艾宁古将军商议,你此刻就乖乖闭上嘴巴,休要胡说。”
遏必隆撇撇嘴便真的不再言语。
艾宁古收拾心神,走了回来,拱手道,“不知公主有何指教,还请示下。”
乌兰微微蹲身回了一礼笑道:“将军既执汉礼,本宫就以这汉礼相答,不知可否?”
艾宁古心头微微一惊,道,“家中多有汉家同僚,日子久了,没想到某家也沾染了那些习气,公主勿怪!”说着话就要单膝跪地重施北山大礼。
乌兰连忙伸手虚扶,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汉礼也是礼,我倒是蛮喜欢,将军多虑了。”
艾宁古暗自摇头,心道,“你如何知晓某家并非多虑,而是后悔平时还是少了提防,仍旧沾染了许多汉人习气。”
“这么说将军家中非独北山人,亦有许多汉人咯?”
艾宁古一时想不出乌兰说这些话是何用意,便谨慎答道,“边塞之地,战乱频仍,人民流离失所生存不易,人口买卖在所难免。”
“可也有我乌拉部族人?”
“许是有的……”
“可也有苦兀人,赫哲人,蒙古人?”
“这个……也是有的。”不知怎么,艾宁古突然有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
乌兰点点头道:“如此,将军将欲如何处置我等乌拉部妇孺?”
“自然是……是……”艾宁古话道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自然是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办事。”巴赫瓮声瓮气地说着,大踏步走了过来。艾宁古顿时如蒙大赦。
乌兰奇怪地道:“你是什么人?”
巴赫来到近前,昂然而立道,“‘北山少年军’骑军副将巴赫参见公主殿下。”嘴上说得恭敬,脸上却是一副傲然之色。
“我姐姐与你家将军议事,哪有你一个小小副将说话的份儿!”遏必隆尖声叱道。
巴赫看了局促不安的艾宁古一眼,冲着遏必隆挑挑眉毛道,“我与你家大人讲话哪有你一介小娃儿胡乱插话的份儿!”言毕哈哈大笑,接着转向老索尼肃然道,“不错,乌拉部如何处置的事不是某家一介武夫说了算的。只不过,上头有令‘少年军’也不敢有违!某家见你糊涂,那就来明白告诉你,老索尼,从即日起,乌拉部这个称呼从此休要再提,所有人都将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北山人!”
老索尼闻言嘴唇哆嗦,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道,“额克托将军岂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巴赫不答,只是嘴角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浓。
遏必隆道:“老爹,马好不好看昂起的头,心诚不诚看碗里的奶。额克托将乌拉部安排在这里,本就没存什么好意……”
艾宁古皱眉道:“老将军宽仁,庇护你乌拉残部已经数载,岂会突然变化。此事,与老将军无关。”
遏必隆瞪大了眼睛道:“是你家那个小族长下的令吗?他一个小孩子也想要乌拉部妇孺?”
艾宁古低头瞧瞧这个五岁孩童,点点头,淡淡地道:“似你这般大的时候,他已养活一百多个兄弟姐妹……”
巴赫冷笑连声,面目狰狞地道,“老索尼,你是晓得草原上的规矩的,须怪某家不得。”说着话手按刀柄向前一大步,直逼乌兰面前。
遏必隆闪身挡在姐姐前面,挺起胸膛叱道,“巴赫!你好大的胆!这就要行凶杀人了嘛!”气势虽足,说出的话却全无底气。
巴赫侧头望了艾宁古一眼,见他抿嘴不言,阴测测地道,“我早说过额克托老了,做事难免糊涂,草原上的事就该按照草原的规矩办,若早一些办了哪里还会有今天的麻烦事!”说着话刀光一闪弯刀已然举起,作势就要劈下。
艾宁古一惊,急忙伸手去拦,五指紧紧扣住锋刃。有血滴滑落化作殷红的冰珠敲击在遏必隆的额头上,一张小脸立时变得煞白,只是小孩儿仍就没有退缩的意思。
“将军!”巴赫怒目圆睁地望着艾宁古道,“将军!不可为女色所惑啊!这两个人留不得!”
自巴赫到来始终不发一言的乌兰摸摸弟弟的脑袋,将他扯回身后,仍旧是一副巧笑嫣然地模样,道,“难怪艾宁古将军说话吞吞吐吐,原来这‘少年军’中说话真正管用的是这位巴赫将军……”
艾宁古摇摇头道:“我‘少年军’中皆骨肉兄弟,一人发声全军同心。公主此等挑拨的话休要再讲。”转向巴赫道:“非是我妇人之仁,只是这两个人的生死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
巴赫愕然拧眉道:“将军怎可诓我!”
艾宁古苦笑道:“巴赫,你可还记得族长身边那位书记官?”
巴赫疑惑道:“那个女真蛮子?”一句话出口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是仍就摇头道,“自出山以来,王公贵人也不知杀了多少,偏就她杀不得?任她是谁还能坏了规矩!”手中用力,想要将刀夺回,艾宁古死死抓住,掌心顿时血流如注。
艾宁古附耳说道:“族长身边之人与你我独掌这支骑军已颇多微词,若我们冒然杀了这二人必然又增嫌隙,不如一同遣去北山交由族长处置。麻烦事再与你我无关。”
巴赫沉吟片刻,恨恨地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任谁也坏不得!若族长恣意庇护,某家再与他理论!”言罢收刀入鞘,大踏步离去。
乌兰抽出一方手帕交在艾宁古手中,好让他裹伤,而后微微蹲身施了一礼。老索尼则略一躬身就要随着巴赫离开。
艾宁古伸臂拦住去路,道,“此处风景绝佳,老爹不如留此多欣赏片刻如何?”
老索尼闻言一屁股坐倒在地,捶胸顿足。乌兰也是默然垂泪。唯有遏必隆不明就里,他还沉浸在对那个北山小族长的想象里,越想越是不信,越想越是不服气。
乌兰惨然一笑道:“既要杀之何必救之?昨日里就该让邦吉与二百壮士一同战死于金军之手,岂不快哉!”
艾宁古叹口气道:“昨日救他是仁心,今日杀他是规矩,仁心不可泯,规矩不可破。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的规矩例行如此。艾宁古虽有不忍,然则却不能坏了规矩。”
老索尼咬牙道:“额克托将军早已将乌拉族兵编入北山,将军必定也是知道的,如此,若果有仁心奈何仍有作壁上观之事?致我乌拉勇士全军战死,将军仁心何在!”
艾宁古再次叹息道:“乌拉乃是西海女真旧部,海西、东海女真如今何在?我欲使乌拉入我北山,老爹以为可有为乌拉保有青壮之理。新狮王想要稳固权柄就必须杀死老狮王和他的儿子们,如此才算获得成功。”
“公主,乌拉部没了!这都是老奴的错,绵羊想要获得恶狼的同情庇护,老奴糊涂啊!如今唯有以死向祖宗谢罪!”老索尼突然纵身一跃撞在一块岩石棱角之上,血光崩现,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