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宁古侧卧在一方灰白的石头上，熊皮大氅里除了他毛茸茸的胸膛还裹着一具赤条条的白嫩身躯。脚下的斡难河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个满头大汗的亲兵正用铁镐一下下敲击在冰面上，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开凿出的冰窟还没有怀里娘们儿的腰粗。
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出来钓鱼，艾宁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发的哪门子的疯。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枕着右手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左手的酒罐子靠在屁股上摇晃两下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四溅的酒水很快结成了冰。
艾宁古微微张开一只眼睛，见凿冰的亲兵虽然换了人，笨手笨脚地模样仍旧让人来气。举起榆木枝子做成的钓竿胡乱捅了那亲兵两下，亲兵回头就挠挠后脑勺，努力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艾宁古知道他正努力想让自己知道他在笑，只是那满面的黥纹完全遮挡住了亲兵的喜怒哀乐，这让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黥纹”这东西实在是算不得高明。
艾宁古伸手问身后亲兵又要来一瓶酒，打开来闻了一下就又塞上塞子抛给了那个憨傻的亲兵。那亲兵伸手接住酒瓶，小心翼翼地拔开软木塞，笑眯眯地躬身为礼，而后扬起脖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亲兵喝酒的姿态很合艾宁古的胃口，只是这家伙一气儿给干了个精光，让艾宁古多少有些担心。毕竟，这酒可是出奇地性烈。听送酒过来的巧大说，临行前巧哥儿再三强调这是医用酒，喝不得的。
果然，那亲兵只来得及喊一声“好酒”，双眼一翻，噗通一声跌倒在地，鼻子里的鼾声已然如雷。
艾宁古拿榆木杆子在冰窟里捅了两下，听着冰下水声叮咚，他却没了钓鱼的兴趣。抄起怀里的**就想离开。
一声悠长的牛角号声传来，艾宁古眯缝着眼睛向营地方向看去。一对巡哨裹挟着一个头顶上插着三根雉鸡毛的家伙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艾宁古接过信使递上来的信笺，一目十行，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将信笺扯碎了向空中一抛，大叫道，“草原上的害虫们……买卖上门喽！”说着话一把推开兀自纠缠在身上的女人，整个人犹如一头巨鹰拔地而起，稳稳地落在一匹马上。向那滚落在雪地里，正自瑟瑟发抖女人道，“那日穆，去找你爹，告诉他，就说俺一阵风将你先寄存在这里，做完这票买卖回头就来接你，胆敢短了你的供应仔细他那张老皮！”说着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黑色布套罩在了脑袋上。向身旁做着同样事情的亲兵道：“传令鸣号聚军，爷爷们抢劫去也！”一提马缰纵马狂奔而去。
一名落在后面照顾醉酒同袍的亲兵顺手将艾宁古方才坐过的毡毯抛在那赤裸的女子身上，也是打马扬鞭紧追而去。独留下女子一人，裹着毡毯，摇着一只赤裸的手臂高喊着艾宁古的名字，直到艾宁古一行人转过山包再也看不见影子。她看到，山包上爬起一个矮小的身影，冲着远去的艾宁古高喊道：“一阵风，一阵风！你要是敢辜负我姐姐，我就杀了你！”
艾宁古没有听见那个站在山包上威胁自己的小少年。傍晚的时候，他和他的“少年军”终于在乌拉部被谟达彻底击溃前赶到了战场。
事实上，邦吉率领的乌拉部二百族兵早已伤亡过半，邦吉更是浑身是伤，之所以没有形成溃散，原因说起来让伤心，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兵力稍若的建州人给包了饺子。此时，邦吉正带着三十几个残兵死守在一处不大的山岗上，
身在后军督战的谟达首先发现了艾宁古的突然到来，紧张过后发现，这支远超己方人数的骑兵并没有立刻加入战场，而是远远地展开两翼呈半月型断掉了自己的退路，摆出一副想要享受渔翁之利的架势。早在多尔衮西征，林丹汗出逃之后，这里就已经属于大金国的领地。现在，却突然出现这样一支饱含敌意的大股骑兵，这让谟达疑惑不解，于是他派出了一名使者。
“是马贼，该死的马贼！主子，他们要求我们交出所有的战马、兵器、铠甲，真是反了天了！”
“马贼！”谟达冷漠地看着回来禀报的使者道，“你确定这些人就是马贼？睿亲王西征的车辙印子尚在，就有马贼敢当面阻击我大金铁蹄？”
那使者稍加犹豫便答道：“没有旗号，贼子头上也都戴了布套，衣甲杂乱，战马上的徽记也都被涂掉了，唯一确定的是那名首领操着一口纯正的喀尔喀部蒙语。”
谟达从怀里抽出一杆铜制单筒望远镜，望一眼山岗上的战况，果然乌拉部族兵的抵抗变得更加激烈了些。深吸一口清冽的寒气道，“想要嫁祸喀尔喀蒙古人，这些马贼可不是一般的马贼！你可将我的话都说给他们听了？”
“禀主子，奴才一字不落地都说了……”使者连忙道，“那首领回说：除了战马、铠甲、兵刃他什么都不想要，银钱、牧奴、包括那个……包括乌兰格格，他都毫无兴趣。”
谟达狞笑道：“那就都死在这里吧！”
一个身着棉甲面相凶恶军官向谟达身侧靠近了些轻声道：“听说林丹汗攻占了归化城，博硕克图汗大败，土默特右翼部族四散逃亡。土默特人向与兀良哈诸部联系密切，能讲一口流利喀尔喀蒙古语的可是不少……”
谟达闻言便是一愣，继而嗤笑道，“土默特人哪来的胆量！”顿一顿便下令道：“乌楚尔，听令：带着你乌珠家的人从山坳里绕过去，乌拉部的妇孺必定离此不远，找到他们，杀光他们！”
“嗻！”那唤作乌楚尔的佐领翻身上马，唿哨一声召集所部正要进发，忽然又掉过头来。
“杀了她！”谟达不等他开口就冷冷地下令道。紧接着又道：“不要回头，我需要有人活着告诉八叔，这里，就在这捕鱼儿海还有一支不为人知的力量正在崛起！”说着话，右手缓缓举起。
鸣笛响起，弃马步攻山岗的金军动作突然一滞，而后轰然撤退。谟达的军阵中响起弓弦刺耳的吱嘎声。邦吉大吼着要求他的士兵寻找掩护，然而装备本就简陋的他们仓促间根本无处躲藏。有人举起了同伴的尸体，有人趴在了地上，更多的人吼叫着向山下发起决死冲击。但无论如何，在两轮嗡鸣声响过之后，金军的重箭贯穿了所有活动着的物体。
邦吉在连中三箭之后粗壮如牛的身躯也摇摇晃晃地栽倒在雪地里。
战场上的一切艾宁古并不能看得十分明了，邦吉的死他就没能见到，可是建州金兵的欢呼声是听得极真切的。他站起身来，嘴角带着一丝轻松笑意。
“轮到咱们了！”艾宁古扫了一眼身旁的副将迅速坐上马鞍，在一侧的鞍袋里抽出黑黝黝的弩机，将一只脚踏在弩首的踏板上，很快上好了弩弦，并将三支弩矢装进了弩匣。身后一队骑士如法炮制地将同样的弩机架在了马背上。
谟达已经率领着他的部下们开始缓缓加快马速，他算得很准，在这个时候加速当两军相接的时候，正是己方马速达到巅峰的时刻。两柄斩马刀呈燕翅型被牢牢地扣在铁过梁上。
一对四的骑战冲锋，即使谟达和他的部下们有着老建州人战无不胜的骄傲，巨大的人员差距仍旧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七十步，五十步，有零星的羽箭落了下来，没有人受伤落马。三十步，有密集的羽箭噗噗地钉在棉甲上，开始有人落马，但绝大多数的金军都安然无恙，冲锋的势头丝毫未减。再近十步就到了清兵重箭发挥最大效能的时候了，谟达的喘息声开始变得平缓，身侧有人已经拉开了弓弦。
马贼们的战马开始猛然加速。“这是群傻子吗？”正当谟达以为自己可能高估了这群马贼的时候。异变陡生。
疾驰的战马忽然身体震颤一下，紧接着轰然倒地，将马背上尚未来得及抛出重箭的骑士甩出老远。一缕劲风划过谟达的脸颊，震荡得他脑中瞬间空白一片，本已瞄准的马贼头子呼啸着从身边掠过。重重的狼牙棒砸在斩马刀上，刀柄崩断，长长的刀刃切割进战马的身体。
谟达从地上爬起来，甩甩脑袋，努力让眼前的一切恢复清明。抬头正看到一名胸口插着根羽箭的马贼凌空扑击下来，想也不想地伸臂挡格，咯吱一声臂骨被那人一拳砸断，人也被轰飞了出去。来不及感受伤痛，迅速抽出了腰间匕首，向紧追而来的马贼小腹举刃便刺。刀子才递出去，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一股大力袭来，右半边身体一松，眼前立时陷入黑暗。
艾宁古扯掉头套，揉揉下巴，有些责怪地看了副将巴赫一眼。说道：“你如今是我的副将，大战之后安排巡守，检点伤亡，救治伤兵，记录功过事迹才是你的责任。你在这盯着个烂糟糟的尸体发什么愣！”
巴赫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道：“将军，这人的肉好嫩！”
“什嘛！”艾宁古瞪大了眼睛道：“巴赫！你脑子坏掉了……”
不等艾宁古继续说下去，巴赫连忙道，“我只是拉住了他的手想要抢夺他手里的匕首，没料道居然就扯下了他半爿身子。”
艾宁古扁了扁嘴，没好气地道，“顶天也只是一个牛录额真罢了，少邀功！用不到一时半刻天就要黑，赶紧的收拾战场，把能带走的都带走才是正经。”顿一顿望着巴赫的背影补充道：“人头也要，特别是那个牛录额真的头颅，用石灰腌了着人送去张家口。族长早有安排，你不会忘记了吧？”
巴赫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这么冷的天还腌什么腌！再说我又从哪里弄来石灰？”
“你是北山人，原来图尔格没有说错，北山人真的没有死绝！”双手被反绑着的遏必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艾宁古背后。
“北山人当然没有死绝！”艾宁古待巴赫领命离开才转过身说道，“你叫小颚鲁是吧？你姐姐乌兰公主请我们来救你，现在，我们成功把你救了下来。面对恩人，在你说话的时候应该有些礼貌才对。”
“你撒谎！”遏必隆扬着脑袋道，“我姐姐是布占泰的女儿，乌拉部的公主，天下人谁不知道乌拉部恨北山人入骨，她怎么会请你来帮忙。”
艾宁古哑然失笑道：“是这么回事，小颚鲁你说的没错，请我们来救你的是乌拉部族老索尼。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不同！”遏必隆尖着嗓子道，“大金国是虎而你们是狼，以我姐姐的智慧怎么会不明白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道理。”
艾宁古有些惊奇地重新上下打量这个小小的孩儿，末了摊摊手道，“事已至此你想怎么样呢？”
“没有人是为了救我而来，你们各有自己真实的目的，因此我遏必隆不欠你们任何人的人情。”
“你来找我说话就为了这个？就为了告诉我你不欠我的人情？”
遏必隆点点头道：“大丈夫有仇要报，有恩要还，当然要讲清楚。现在，说清楚了，我要走了。”
艾宁古伸手前引道：“悉听尊便。”
北山人没有掩埋尸体的习惯，平时打扫起战场来格外地快速，盏茶时间就能收拾停当。可是这一次不同，两百具老建州人的尸体一旦被发现痕迹接踵而来的必将是大金国雷霆万钧般的报复，到时候莫说乔巴山这个老宰赛的巢穴必将不保，东起努尔干西至兀良哈的广袤土地都将化为一片焦土。艾宁古不得不亲自督促，将所有尸体堆在一起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就连烧剩下的骨骼也都斩碎了一包包撒进大河只中。忙完这一切天早就黑了下来，遏必隆那个小小的身影更是踪影不见。
艾宁古突然有些担忧，又隐隐有些羞愧。自己本来就是打着解救遏必隆的旗号来的，却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这个孩子的死活。如今正主自己走了，甚至都不愿意帮他解掉绑绳，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像是对自己的反讽。
“该死的混蛋！”艾宁古冲着遏必隆西去的方向戳指大骂，居然被一个小小孩童给羞辱了。
“你才是那个该死的混蛋！”遏必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迎着艾宁古的指头回骂道，“是你这该死的马贼自己心里有愧，却来骂我，是何道理。”
“咦……”艾宁古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骂你？对了，你不是走了嘛，既然走得气势昂扬，就该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不要回头！”
遏必隆双手捧着一块大大的牛油葱饼，一边撕咬一边鼻子里哼哼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精通努尔干这块地方各种语言的艾宁古从他哼哼唧唧的语调了明显感受到了羞辱性的骂词。当下怒从心头起，正要冲上去实实在在地给他两个大嘴巴子，忽见巴赫举着根火把走了过来，这才咬牙忍住。
巴赫用一只炭笔在手里的小本子上划来划去地报道，己方斩首一百五十八员，其中备御牛录额真一名，金军士卒无一人逃脱。己方轻伤二十七人，战殒五人，缴获完整铠甲、兵刃、马匹若干。乌拉部族兵二百零六人战死，一人重伤，斩首金军十一员。
能够战胜数十年来草原上威名赫赫的金军，巴赫及一众“少年军”军官都很是兴奋。艾宁古却紧皱着眉，四对一的兵力对比，更是以逸待劳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旧有五人战死二十七人受伤，这战绩要是放在祖辈老骨头面前，会被活活笑死。更何况那只前往乌拉部营地的偏师战况如何尚未可知，这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绕道乌拉部营地的“少年军”偏师此时的境况确实不妙。二百人在迎击了偷袭而来的数十个金军后，战陨居然达到了惊人的十二人之多。好在，这一战无有一名清兵得脱，消息得以成功遮蔽，多少给了艾宁古一些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