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一支白翎羽箭越过奔驰的獒犬，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准确地将一只雪鸡的脑袋击得粉碎。乖巧的獒犬将雪鸡叼到巴特尔·蒙列的马前，可他对这只瘦弱的雪鸡毫无兴趣，甚至懒得理会那条邀功的獒犬。
“不打算要了吗？”好伙伴小温布尔泰从兜囊里捻出一片干肉丢给巴特尔·蒙列的爱犬，说道。
“出来五天了就没捞到什么正经东西，眼睛倒是被晃得难受，真是丧气！”
小温布尔泰仰头看看天色，提了一下马缰让两人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看差不多了，应该到此为止了。艾宁古和他的少年军那些个疯子都已经消停了，敖日朗格手下那些马贼还能闹腾到几时？咱们这次来南边说不定就是为了接收最后一批物资来的。”
巴特尔·蒙列侧头看了小温布尔泰一眼，突然笑道，“乔巴山里已经被十五万头牛羊给塞满了，咱们那个小首领现在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小温布尔泰皱皱眉道：“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
巴特尔·蒙列笑道：“喀尔喀的王爷们早就被艾宁古的马贼团吓跑了，不顾歇牧期也要逃向更远的西边，你以为跟在后面吃土的敖日朗格这一次还能捞到什么？”
小温布尔泰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敖日朗格。如果是他，我不觉得有接应他的必要。”
巴特尔·蒙列思虑片刻道：“我想不出首领手里还有哪一路人马，你知道？”
小温布尔泰向着前边努努嘴道：“你可以去问问我爹，不过呢，他也不一定就得清楚。”
老温布尔泰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眯缝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这个时候没人敢去轻易打扰他，否则不管是谁都逃脱不了一顿臭揍。老家伙一辈子行军都是这副醉醺醺的德行，好在有一帮老兄弟帮衬倒也不至会出什么乱子。
太阳西斜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老温布尔泰鼻子抽动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雪亮的弯刀随之高高举起，长长的行军队列开始迅速转变成战斗队型。一队三名骑士背插黑旗越过山包疾驰而来，这是第一波回报的斥候，马速很快，眨眼间面目已清晰可辨。斥候首领纵马上前十步拦在道中，待三名斥候都下了马这才引领过来。
汲齐格、赤老温、赤老黑等一干老将围拢过来，听那斥候慌慌张张地禀报，只说距此三十里外突然出现大股骑兵，身份不明。听得众人直皱眉，看得出都对这些年轻斥候大为失望。打发了换马再探。
老温布尔泰下令全军着甲备战，几个老家伙也随即下了马。汲齐格最为麻烦，他是重装骑兵，驮马上的铠甲加上巨大的斩马刀重达一百二十余斤，需要两个亲兵辅助方能尽快收拾停当。
如此忙乎一阵，直到第五波斥候到来这才弄明白，来者虽众却是一群驱赶着牲畜的牧人。老温布尔泰仍旧紧皱着眉头，打发斥候继续查探，其时相距已不足十里，隆隆的蹄声已经清晰入耳。脾气暴躁的汲齐格就有些安奈不住，破口大骂色楞这两年练的兵个个都是蠢猪，照他的意思先回来的五波斥候都不用废话直接拉去砍头才对。
第六波斥候总算是稍稍平息了老头子们的不满。“牛羊牲畜三十万余，随行牧人近千，骑马武士三千余，都是一人双马或三马。”
赤老黑伸掌在当先那名年轻斥候肩膀上拍了两拍笑道：“这才像话！你可看清楚了数目……”话未说完突然戛然而止，脸色数变。耳畔老温布尔泰的喝令声已然响起：增派斥候一千，分两队由老兵带领，一队向东探察朵颜三部的动向，一队向南撒出七十里，不管哪一路一旦遇敌飞速回报；另派传令兵飞报北山老寨以及作客林中百姓的艾宁古，轻兵来援，十万火急！
老温布尔泰仰头望天，只希望将要来临的这场大雪更快更猛烈一些。
一个黄发红须蓝眼睛的色目人从亲兵队里走了出来，右手抚胸躬身道，“尊敬的将军，您的斥候缺乏胆量，小人愿意为您查探对面到底是些什么人，请您允许。”
“索拉尔，我知道你很需要机会证明你的忠心，但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老温布尔泰淡淡地道。那叫做索拉尔的亲兵听了只得躬身退回队列。
铺天盖地的牛羊群到来的时候，老温布尔泰的一万大军仍旧俱装列阵岿然不动。走在最前面的羊群遇到阻挡开始变得混乱，在箭矢有目的的射杀了一些仍旧呆傻向前的头羊后，牲畜群的洪流开始转向。
三十余万头牛羊轰隆隆地走了近一个多时辰，这才看到跟在后面的骑士。单从骑术上来看这群人明显分成了两拨。骑术不好的都与蒙古牧人一起驱赶着牲畜走了。留下来的个个骑术精湛，在一面绘着龙首图案的旗帜指引下开始聚集。然而个体的骑术精湛并不代表就拥有了战斗力，看着乱糟糟的场面，老将们不由皱起了眉头。
“马贼！”
“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某家自带本部兵马将这群蠢货赶回漠南！”赤老黑并骑站在老温布尔泰身边，轻声说道。
老温布尔泰微眯着眼目视前方，长长地吐了口白气。他当然明白赤老黑的意思，他自己何尝又不想那么干呢？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并且那么做于事无补。
三名牧人打扮的骑士纵马驰来，看起来像是首领。老温布尔泰的亲兵早早地抛射出了一组测距箭，不料来人却浑不在意，马速不减全然没有在一箭之地停留的意思，这让老温布尔泰脸色非常的难看。
汲齐格吐了口口水，骂道，“哪来的兔崽子？莫不是以为真不敢射杀了他！”话音未落右翼里一声唿哨，一骑飞奔而出，白马银槊，火红的斗篷。汲齐格哈哈大笑，高声道，“际拉尔好孩子！给他们涨点教训！”
老温布尔泰回头瞪了汲齐格一眼道：“糊涂！”语气虽重，神情却很淡然。
际拉尔·巴根的举动显然出乎了来人的意料，眨眼间双方相距已不足十步，急忙想要勒停战马却已然来不及了。其中一人大声疾呼道：“莫要误会莫要误会！是自己人！”
“乌哈！”际拉尔的战马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险之又险地从三匹战马面前掠过，飞扬的砂砾溅在对面的马首上，引得三匹马儿“唏哷哷”一阵惊叫。际拉尔·巴根大笑声中，绕着使者兜兜转转，突然后蹄高高扬起。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来到老温布尔泰马前，当中那人摘掉兜帽，赫然是华山派掌门天聪老道。老温布尔泰一干老兄弟见到是他不约而同地收了笑声，翻身下马。
际拉尔不知就里，坐在马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老道开口说道，“果然是匹好马！”大袖抚过马首，那马儿浑身抖动两下，轰隆一声软倒在地。际拉尔冷不防险被压在马下，当下大怒，腾地跃起欲扑。天聪左右二人呛啷一声齐刷刷拔剑在手将他指住。
老温布尔泰一拍额头，苦笑道，“道长息怒！孩儿们玩闹惯了，都是老夫约束不周，冒犯勿怪。”说着话伸手拉住了天聪老道的手掌，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汲齐格、赤老温、赤老黑等一干老将也都围上来拥抱见礼，一个个的老脸上都是无比的尴尬。巧家湾一别经年，没想到今日里相见竟遇到这等尴尬事。
天聪老道虽然心中仍旧恼怒，此时见一众故人俱都一脸的歉意也就渐渐消了火气。拍着汲齐格身上的棉甲道：“你这老货，欺负老道不通马术，派个徒弟来羞辱老道，杀你一匹马还算不得数，今日不给老道弄几囊好酒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你！”
汲齐格哈哈大笑，看向一众老兄弟道，“几位兄长可要帮我，这老牛鼻子不光武艺高强，酒量更是小弟难以匹敌的啊。”说完一众人俱都哈哈大笑。
老温布尔泰当下命人立起大帐，无论如何故人相见怎么也得先喝个痛快再说。
一群老家伙等着帐篷搭建好，寒暄叙旧的时候，赤老黑心细见际拉尔与老道的随从仍旧对峙着不动，就用眼神一个劲地向那边瞟。天聪老道肚子里有气对此只装作不见。赤老黑只得苦笑，招手际拉尔道，“际拉尔你这淘气的混小子，还不快过来给道爷赔罪，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汲齐格闻言这才发现自己的宝贝徒弟还杵在那里呢。连忙也跟着招手。
际拉尔极不情愿地单手抚胸躬身施了一礼，抬起头来还能看到眼角的泪花。汲齐格见了来气，抬脚就是一记。际拉尔被踹翻在地上反倒就那么拧着头不肯起来。孩子气的模样看在老道眼里，肚子里的那点气也就消失不见了。
汲齐格火气上来，抬脚又要去踢，却听地上的际拉尔带着哭腔道，“干脆打死我算了，我的白云格格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左右你们都是长辈，都是我没理！”
天聪微微一笑止住了汲齐格发怒，道：“你害老道摔了屁股，你可知道老道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吃亏，你让老道的这张老脸往哪搁！总不能抓住你师傅跟他算这笔账吧？你的那匹白云格格确实是匹好马，被老道杀了也是可惜，不如这样，我把杀马的那门功夫教给你，咱们两下扯平你看怎么样？”
汲齐格闻言立刻大喜，只是怎么看着际拉尔却是无动于衷，心中空自着急。他可不知道，这事情转折太过突兀，作为当事人的际拉尔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拿眼睛向师父汲齐格求助。汲齐格忍不住怒叱道：“道长武艺远高于我，肯教你武艺是你的福分，净拿眼睛瞄我作甚！”
际拉尔委屈地道，“那我以后还是您的徒弟不？”
汲齐格把眼一翻道：“我膝下无子，将来老得拿不动刀子了，养老送终还能指望谁！”拱手向天聪说道：“还没跟道长介绍，这个孩子名叫际拉尔·巴根，是贝勒爷一手养大的孩子，平时可没这么蠢……”
天聪满面笑容，他哪里不明白老家伙把宰赛拉进来的用意，无非是想借势敲定自己收徒的跟脚，当下只做不知。待际拉尔磕头之时却拦住了，只受了半礼，说道，“你师父过谦了，其实天下武功流派众多，说不上究竟谁家更为高明。老道也不知道我这华山派的武艺与你之前所学是否能够相融，你且试上一试，不可勉强，免得坏了你的根基，将来弄得不门不类就不好了。”
见天聪不肯受全礼，亦不肯让际拉尔称其为师父，汲齐格就老大的失望。蒙古人性格爽直外向，不藏不掖，当下脸上的不高兴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不过际拉尔倒是一副正合心意的模样，他心中所想与师父恰恰相反，他是立志要疆场称雄的，要是拜了这个汉人牛鼻子为师他很担心将来的前途，毕竟老牛鼻子刚刚在马术上才出了糗。
不久丰盛的蒙古餐食就摆满了大帐，因为寒冬已至，所以各人面前的矮几上全是肉食，独有天聪面前能见到一点绿色。虽只是一小碟野蔬，却能见出这些老朋友的一片热忱。天聪自然大为高兴，更是将摔屁股的糗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酒至半酣，天聪唤来随从嘱咐几句，不多时随从回来，他的面前就多了一具长匣，长约六尺，宽七寸余，模样古拙，纹饰也显得黯然隐晦，毫无出奇之处。然而众人看他表情肃穆，也都屏住了呼吸，静待谜底揭晓。
待天聪扣动机栝打开长匣，整个大帐里突然间流光闪烁，原来匣里藏着一柄长剑，灼灼光华顿时让大帐中人长吸一口凉气。
天聪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各人震惊艳羡的表情显然令他极为满意。招手把际拉尔唤到面前，说道，“当年曹孟德诛杀吕奉先，炼化方天画戟，得两剑，一曰倚天一曰青虹。倚天镇威，青虹杀人。此二剑无坚不摧乃世间至宝。
江湖传言，青虹剑为赵云长坂坡所夺。及孟德薨，倚天剑为之陪葬，人间自此再无倚天。子龙死，青虹亦从此不知所踪。
至成化三年，有蜀山剑客裴元化过扶风，与祖师玉玑子相谈甚欢。酒醉之时论及天下兵器言道曾闻孟德二剑现于异域，愿相携取之。祖师不信其真，裴元化大怒，立誓而去。成化十三年中秋，裴元化果将二剑送至华山。祖师仍言不信其真，裴元化怒甚，当即以二剑相击，一击铿然有龙吟，二击罄然如凤鸣，三击之下断为四截。其时裴元化与人争斗之时身受内伤，尚未痊愈，心神激荡之下竟致吐血而亡。
好友逝去，名剑损折，祖师玉玑子懊丧不已，命人将断剑妥善处之。此后遍访天下名匠，又寻得天外陨铁三千斤。合炼之，终得此一剑。刃长四尺，宽六寸二分，厚三寸，重七十二斤一两七钱。祖师感念故友赤城，特将此剑以裴先生出处命名，名曰‘蜀山’。
此为重剑，非身高体长膂力过人之英雄豪杰不可轻用。贫道今将此剑赠与你，望砥砺勤修方不负此剑之名。”言毕，将剑放回剑匣，盖上盖子。
天聪说得高兴，大帐里诸人听得也是唏嘘不已，际拉尔更是被老道的夸大之词唬得张大了嘴久久合不拢来。
汉人有句话叫：长者赐不敢辞。豪爽的蒙古人更不会拒绝善意的馈赠，他们只会拿出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作为回礼。可是，穷得底掉的际拉尔哪来的什么礼物可以回馈？于是，一个七尺男儿一时间窘迫不已，唯有从坐姿变为跪姿，平举双手接过重剑。
天聪道：“祖师玉玑子特为此剑开创十六式剑诀。贫道此次在乔巴山会逗留些时日，就将剑诀一一讲与你听，能领悟多少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忽地想起一事，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道，“原本贫道是要将此宝赠与那个傻徒弟黑齿的，他天赋神力，年龄幼小，正是筑基之时，原本校你更适合习练此剑。只是，他既背着我另投别门，这把宝剑也就便宜你了。”
际拉尔原本充满感激喜悦的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这个漏儿捡得实在是有些让人尴尬。原本好好的一件喜事，转眼间被老道自己给搅和得变了味道。一群老家伙忍不住抚额皱眉，暗中埋怨老牛鼻子做事糊涂。
自以为报复过徒弟不忠的天聪于自己的小心眼毫无自觉，接下来杯来盏往地一顿酒吃得甚为畅快。直到酒酣耳热之时，这才发现，平日嗜酒如命的老友们似乎突然之间都变得非常节制。直觉告诉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再三询问之下，赤老温这才略带埋怨地讲出了当前的危局。不料天聪听完哈哈大笑，直笑得众人将要恼怒起来这才道出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