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托很想读书，手边不是没有书可读，从巧家寨出来的时候郭先生就把自己珍爱的《三国演义》塞在了他的手中。在北山这个物资极度缺乏的地方，一本书的价值是真正的价比万金。托托很喜欢这本书，在漫长的旅途当中却很少有时间阅读，因为该死的马贼实在太多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应付这些琐事当中。没错，就是琐事，托托就是这么跟兄弟们说的。
老牙子奇怪地看看坐在一摇三晃的勒勒车上，还能捧着书本看得津津有味的托托。搞不明白，出来四个月了，那本书也不知道被他读了多少遍，晚上宿营的时候都能背诵给大家听了，这还能有什么趣味。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趟出来根本就是赔本买卖。也不知道这位大哥回到巧家寨如何跟首领交代。出门的时候带着精盐十余石，干海带五百斤，海肠粉五十斤，一路走一路交易，眼见着过了大明宣大，到了张家口，如今就剩下糜子三石，羊三只，骡马两匹，双峰驼一头。其中三石糜子是哥儿几个预备不测的口粮。接下来还怎么做交易，做什么交易。
“你懂什么。”托托终于合上了书本。用袖子抹去封皮上淡淡地一丝泥斑，才又将它包裹在一方绸布里，揣入怀中。“知不知道，咱们的交易早在打发麻溜儿送二百流浪牧人回北山之后就结束了。郭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趁着咱们还有时间，哥哥带着你们几个到处走走看看，好教你们见见世面。省的一个个总也走不脱野人的影子。你少给老子甩脸子，谁耐烦总给你们这帮傻子解释。”
老牙子摇摇头，甩一个响鞭，好让那匹老得分不清几十岁口的老骡子走得再快些。“你又学首领说话！再说了，我们就是野人，首领都不否认这一点。”
托托脸上微微一红，对于说他学巧巧的口吻说话一事，有些不忿又有些羞涩还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地的窃喜，说不清到底哪种感觉多一些。“不否认不等于认可。”憋了半天才应对出这么一句话。回头向远处望了一眼。三个黑点从早晨开始就一直缀在后面，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就那么一直缀着，就像相安无事的路人。到了这个时候又增加了另外一伙两骑，与先前的三骑距离拉得很开。感慨道：“草原上这两年的干旱可不好过啊，往年谁会看得上我们这支分明没什么油水的小商队？”
“往年你也没来这里经过商！”老牙子没好气的道。“那些盐，那些海带，都是兄弟们辛辛苦苦从海里捞上来的，首领还指望着咱们多换些粮食牛羊回去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却被你拿来尽换些没用的牧奴。说起来首领也在使劲往北山塞人，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他不想要的，如今弄得原本好好的北山乱七八糟地，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托托将身体向车辕上探探，从老牙子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嘿嘿笑道，“不明白？想不通？”老牙子不自在地缩缩肩膀，叹口气道，“原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兄弟，大家都很清楚，自从到了北山，遇到这个奇奇怪怪的首领，才半年的时间，大家好像都变了。你不再和布酷布泰较劲，他见到你也不再一副倨傲的模样，两个人蹲在那里讨论兵法的样子居然有模有样；没有用的阿布居然鼓捣出一套什么农耕水利法，听说还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法，为此敢跟那些汉人硬杠；这些变化有些我看着也是好的，有些我是真的想不通。咱靠着这么大的北山，原本不缺少什么吃喝。今天弄些莫名其妙地人过来，明天又要弄些没名堂的人过来，一个个还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首领整天满腹心思地忙着跟那些大小狐狸算计来算计去，弟兄们也拼了命的里外忙活，与那些外来人明争暗斗！知不知道，我有很多时候都会忘记大家才九岁这个事实。”
“麻溜哥走了两个多月，算起来早该回到北山了，也不知道一路上遇没遇到麻烦……”一个秃头突然从破烂的皮毛堆里探出头来。这是秃头阿孤，原本叫做赫硕阿孤，是赫哲大将赫硕明钦的小儿子。因脑袋上长了脓疮，久治不愈，直到来到北山遇到巧巧被强行剃度，而后勒令他天天在温泉池子里泡澡这才到今年春天的时候除掉了病患。然而他也从此喜爱上了光瓢，得空必定剃头。因此得了个诨名秃头阿孤，本名倒越少有人提起了。秃头阿孤的父亲赫硕明钦与托托的父亲扎坦乃是至交。到了第二代，这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也是非同一般的亲密。
托托笑着摇摇手道：“放心吧，有老太公留下的二百沙场老兵陪同，又能出什么意外，他不去顺道儿抢劫别人就不错了。倒是你我兄弟——老牙子，喊前面的赫托、瑟黑过来吧。顺便把榆次范家的认旗竖起来。阿孤你别说话，丢不丢份儿地不要紧，总比丢了兄弟们的老命要强。”
秃头阿孤极为愤怒地一脚踢飞盖在身上的破烂，见托托、老牙子两人向他看来，低垂了头，瓮声瓮气地道，“这一次你又要丢掉什么财货挡灾，不如把我一并丢下去，省的生那些窝囊气！”
托托脸色瞬息间变得紫青，这种事情这一路上已经发生过多次，内心中的怒火再也难掩。老牙子见情况不秒，急匆匆跳下勒勒车，向前奔跑，追赶走在前面的两兄弟去了。这一次不用托托告诉，他已经知道该丢掉什么东西了。
三只瘦骨嶙峋的羊羔子被从骆驼背上丢了下来，因为丢下来之前都被解去了绑绳，落在地上翻滚两下就爬起来飞奔逃命。最先跟上来的三骑很快赶到，有些犹疑，似乎难下决定。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另一伙两骑已分别追赶上了一只羊，从马背上只一附身就将羊羔捉了起来，也不捆绑就那么搁在马鞍桥上，竟不坠落。看看另一只羊已渐渐跑得远了，没有人有兴趣追赶，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那辆悬挂着榆次范家认旗的勒勒车上。
距离很近，看得很清楚，车上只有三个少年人，还有两个高大些的少年分别骑在一匹骡子和一头双峰驼上。少年们穿着朴素的汉家服色，衣服还很新也很整洁。
两伙马贼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很有默契地分散开来，将几个少年裹挟在中间。勒勒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马贼也没有人吆喝喊话，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傻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托托不着痕迹地按下秃头阿孤探向皮毛堆里的手。不理会他吃人般的眼神，从怀里拿出那本心爱的《三国演义》手抄本，继续阅读。
秃头阿孤恶狠狠地瞪视那杆榆次范家认旗一眼，烦躁地钻进皮毛堆里，再一次蒙住了头脸。透过厚厚的皮毛还能听到他野兽般的低吼。托托皱了皱眉，小声说道，“首领把兄弟们的命看得比金子还贵，让我无论如何以保全大家的性命为第一要务，不得不出此下策。”一时间，所有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你是怎么确信这一次还会像前几次一样有惊无险的？毕竟我们除了那三只羊羔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好贿赂那些马贼了。”当这只沉默而奇怪的队伍转过一座不大的山丘，绵延辉宏的长城在望的时候，马贼们调转了马头。老牙子忍不住开口问明显心不在焉的托托。
“我们祭出了榆次范家的认旗，又拿出了我们最好的礼物，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护送我们离开他们的地盘？”托托反问道。
“他们可以杀人灭口……”老牙子说完这句话就有些牙齿打颤，不自觉地向马贼远去的方向看看。
“你懂什么！来的时候首领为我们准备了八面认旗，就是为了我们保命用的，他说了打出这些旗号来这些马贼就不敢动我们，那就不敢动，首领什么时候失算过？只是，为什么我们总用榆次范家的这面旗帜，不尝试一下太原王家或者亢家的认旗，变些花样，也好让这些马贼晓得我们的厉害。”骑骆驼的瑟黑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托托从捧着的书本上方看向瑟黑，那眼神就犹如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蠢货。既然范家的认旗好使，为什么还要去尝试别的旗帜。瑟黑见到托托的表情，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想要找人说话缓颊，却见老牙子塌眯着眼一副沮丧的模样，而向来少话的赫托骑在光背青骡上只顾着不停地擦拭掌中那把绣春刀，更不说话。
“你去找个地方把那些认旗都埋了吧。”托托懒懒地道。见瑟黑吃惊的凸眼珠以及老牙子张大得能塞进一颗桃子的大嘴心里就来气，整个北山就没几个聪明伶俐些的。老天爷呀！就这脑子可怎么能指望他们在接下来的事情当中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呦！强压怒火道：“我们这趟行商，到了张家口就算是到了目的地，不再走了。还留着那些认旗有什么用？”
“这么说我们不回北山了？”
“进了城，我就去拜访范家的大掌柜，假借了人家的认旗，沾了人家的便宜总要去拜访一下的。此后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做点小生意……”
“那倒是好！”老牙子一句话出口知道暴露了心迹，慌不跌地补充道，“我倒不是向往他明国的繁华，而是觉得就这么来去匆匆地平白冒那么大的风险不值当的……”
秃头阿孤猛地坐了起来，怒视老牙子道，“你个珠舍里女人生的孬种！要留你留下，老子回北山！”
“老子也回北山！赫托，你呢？”瑟黑也是一脸的怒容。
兀自擦刀不停的赫托，手下稍不停顿，摇摇头道，“我不打算违背首领的命令，除非他有新的命令。”
一句话说得秃头阿孤与瑟黑脸上微微泛红，先向赫托抱了抱拳，又向托托一揖。歉然道：“有违军令，请营次官责罚。”
托托心底里微微有些苦涩，叹口气道，“咱们现在是商贾，哪里还有什么营次官？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把话说明白。留在这里的决定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首领早有既定。”看看几个人惊愕的表情继续道：“首领要我们留在这里同这里的汉人做生意，一则是为家里找一条财路，二则另有顶重要的事情要我们兄弟去做。既然话说开了，那么现在就将首领对于接下来的安排交代给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