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属大明朝万全都司所辖二十二卫所之一,乃是都司衙门所在之地。托托兄弟五人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巧巧所描述的这片商贸繁华之地的盛景,热切地希望能够一一印证。只不过到了城关之下老牙子就撇起了嘴巴,这里与巧巧所描绘的人间天堂完全不同嘛!托托兄弟几人眼里看到的张家口实际是一个稍大些的卫所,且仅此而已。青砖砌成的城墙与长城别处无异,暗红色的关门也并不开放,往来口内外的商旅行人只能通过城门一侧开出的小洞进出,逼仄狭窄。
进了关口是一条南北长街,小商贩们在街面上随意地摆放着自己的少得可怜的货物,坐在那里对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打着瞌睡。东西向的巷子口散落着一些店铺、客店,这些店铺与客店大多虚掩着半边门,内里黑洞洞地看不清有些什么东西。事实上庙宇和戏台才是这座城堡最主要的建筑物,只是不管是观音庙还是关帝庙亦或者是城隍府邸都显得很是破旧,戏台上更是冷冷清清的毫无生气。
“没有随时会掉落窗撑的高楼广厦,没有南腔北调熙来攘往的人流,没有琳琅满目的稀罕货品,没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各样小吃,没有穿着华美衣衫的美女、丫鬟,没有提着鸟笼子东游西逛的懒汉,没有纵马闹市的纨绔恶少,更没有携长剑凌波踏风的任侠。”
“这里什么都没有!”老牙子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怒吼!感觉被欺骗了的不止是他。牵着骆驼的瑟黑舌头在口腔里转悠半天吐出一口带着沙子的粘痰,瞪视着一名没精打采的小贩挥了挥拳头。
“这里是大明的边塞。”赫托一手牵着大青骡一手环抱着他那柄绣春刀,语气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托托耳听着兄弟们的谈话,两只眼睛不断打量这座在塞外颇有名气的小城风物。表情里有一些热切又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完全不似兄弟们的惊诧作怪,倒似远游归乡的模样。
出人意料的是一路上愤懑的秃头阿孤却突然兴奋了起来,嘿嘿怪笑个不停。瑟黑砸砸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是忌惮这个性情古怪的兄长。尽管他认定秃头阿孤的笑声有讥讽首领的嫌疑,仍然没有将自己的不满表达出来。
兄弟五人终于来到位于街市末尾的驿站前。秃头阿孤一跃而起,跳下勒勒车,三两步来到驿站门前,伸手拍打门环。
许久之后,终于见到那座矮小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一个苍老的银须白发老驿卒探出了脑袋。上下打量几兄弟一会,咣当一声又把门关上了,听声音像是还上了门阀。吃了闭门羹的秃头阿孤原本充满善意的笑容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用力拍打起门来。先前那老驿卒再次开启了一条门缝,眯缝着眸子重新打量兄弟几人,末了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秃头阿孤离得远些,缩回头就要把大门再次紧紧闭上。
秃头阿孤一把捉住老驿卒的脖领子,将他从门内提了出来。怒道:“你一个驿站,大白天的关门拒客,鬼鬼祟祟的莫非是黑店!老子们要住店,赶紧的准备上好的房间,烧上热汤热水,可口的饭菜伺候着。才少不了你的赏钱银子!”那老驿卒被秃头阿孤提着胸口,却并不畏惧反抗,只是一脸的冷笑。秃头阿孤右手一松,左拳就要轰在那张可恶的老脸上,却突然觉得不对。微一愣神,那老驿卒干瘦枯瘪的身体就如一片风中零落的树叶飘然落地。
托托下了勒勒车,正要阻止秃头阿孤不可鲁莽。突然见到那老驿卒倒地的模样,也是一愣。
老驿卒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挣扎几次都没能成功,双肘撑着门槛呼呼喘气,胸腔里发出犹如破烂风箱般的杂音。这时候,打从半开的门缝里又探出几颗脑袋来,一个个面黄肌瘦双眼突兀几如恶鬼当面。老牙子竟被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矮阶之上。托托更越过那些恐怖的人头见到一院子的砖石瓦砾,断壁残垣。
这难道就是巧巧口中所说的“大明朝快递系统”?风闻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几个少年人目瞪口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老者嘴里的谩骂:“太祖早有定例,使用驿传船马需符合大明律《应合给驿条例》,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冒用国之重器!”
托托眨眨眼睛,舒缓一下因过度惊诧而变得僵硬的神经。从怀里摸出一张明黄色路引,递到老者眼前。老者先是愕然,然后抖抖嗦嗦地伸出了一只状如枯枝的手指,指向路引,眼睛却紧盯着托托的脸。托托干咳一声道:“收拾几间房子,烧些热汤我们兄弟需要沐浴休息一下。”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柴薪粮食供应上差啦!”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瑟黑伸手向怀里摸索,却被背后的老牙子按住,见他摇摇头,向托托道,“大哥,我们初来此地诸事不明,依小弟看不如另寻一家客店为妥,免遭平白是非。”托托摇摇头还未答话,老牙子便被秃头阿孤一把推到了一边,伸手向瑟黑讨来银子,也不拘多少,塞在老驿卒手中。看着门缝里的几颗脑袋道:“去买些菜蔬米粮吧,多煮些粥。这些钱算我给这位老伯赔礼了,若是不够尽管来找我这位兄弟讨要。”瑟黑闻言昂起头,对着天空直翻白眼。
“尽够了!尽够了!”木门呼啦一下子被拉开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役吏慌慌张张地把瘫倒在地的老驿卒扶了起来。有人拿了银子跌跌撞撞地买粮去了。在大明,做驿卒快脚这个行当,见识是最不缺的。一出手就是三两纹银的主,在这个年月绝非一般人家。这要是伺候好喽必然能落下一笔不菲的钱财。
托托兄弟几人的晚餐花样很多,杯盘罗列满满一大桌菜肴,山珍水产九荤十素,煎炒烹炸,居然还能见到不合时令的新鲜瓜果。看那杯盘碗碟的样式这些饭菜竟是从哪家酒楼里买来的。这让兄弟几个很是诧异。
自从进入大明宣府以来,一路上见到的大小卫所堡寨不下四十余处,各种穷酸怪样早已习以为常。来到这张家口,境况虽比别处强些,但也是市面萧条,一片疲敝景象。下意思地以为物价腾贵的情况应与别处无异,因此才会一次拿出三两碎银,这其实已经是兄弟几人所有银钱的十之二三。没想到三两银子在这里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购买力。
喝饱了一肚子小米粥的老驿卒被叫到托托面前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刚刚才活过来一样,脸上堆满了谄媚笑容。整了又整虽然破旧缝补得还算整齐的衣襟,这才冲着几个少年人打躬作揖。秃头阿孤只看了一眼就烦恶地扭过头去,不等老驿卒说完肉麻的感激话,干脆抬脚走了。谁都看得出他很是鄙夷这种没骨气的模样。瑟黑犹豫一下扯了赫托也跟着出了门。一时间驿站大堂里就只剩下了托托、老牙子和老驿卒三人。气氛有些尴尬,老驿卒自然是感受到了,老脸有些发烫,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好在剩下的两个少年人倒是和气得很,还给他让了座。他自然是不敢就座的,这倒不是因感恩而产生的局促感所造成的,而是因为先前所见到的那份路引上明明白白地盖着的印鉴——司礼监魏印。在这位老驿卒心里,这个司礼监姓魏的除了魏忠贤还能是谁?他可不知道,当初巧巧与太监魏四炮制这份路引的时候,苦于难觅合适的地方官府印鉴,不得以才用了魏四的私签,本也存着鱼目混珠的念头。
“不知公子叫小老儿过来有何吩咐?”老驿卒轻咳一声,想要努力打开尴尬局面。
托托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那份路引单手递了过去,老驿卒慌不跌地摆手道:“岂敢,岂敢,小老儿有眼无珠,先时唐突了几位公子。既已知晓几位公子的身份,岂敢再行造次。”
老牙子噗嗤一声笑道:“你当真已知晓我兄弟的身份?只怕是你只看到了印鉴被吓到了吧?”
老驿卒脸颊抽搐,看着眼前笑吟吟的两个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做答。心想: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嘛!京城里来的阉党果然没有好货,就连这阉党的子孙也是这么讨人厌。
“这份路引……是假的。”托托说着话随意地将路引丢在一旁,一双眼睛却从未离开老驿卒。
“假的?!”老驿卒闻言先是惊愕得瞪大了眼睛,旋即转颜笑道,“也是也是,如今有谁出门还需要这个物件儿呢?即便有,又有谁会当真验看?”
老牙子将手一拍,怒道,“大哥,他又骗了我们。”
托托喃喃地道,“怎会如此?大明如今内忧外患难道地方官府不该倍加谨慎小心吗?难道说大明的关防已糜烂到了这个地步?”
老驿卒哀叹一声,向着门口嚷道,“老高……老高……好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烧水烹茶。”听到院子里有人应答,迅速地跑到门口东张西望一阵,见近处已经没了什么人,关了门窗这才回来。却向着托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