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是尖削下巴,锁骨分明,气质却多了一分清寒,十足的仙人模样。
这就是他记忆里,他还是上仙的模样。“濯尘……你要去看未晞吗?”他点头。“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忽然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伸手拦下他。这一次,我没有开玩笑,“会被天诛。”他闭上双眼,“是我欠她的。”他的身影随即敛在一片云雾缭绕之中。我早该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他呢。
我没有再跟着他,而是去了一趟天庭,去看一次濯尘,未晞,重绯坐过的石桌。那时候,我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把酒言欢。隐隐笙歌处处随。花气酒香清厮酿。
看见我的执法仙吏没有什么好脸色,当年我还是小丫头清瓷的时候,害得他一同被天庭责罚。那时候我付诸所有,哪怕灰飞烟灭,燃尽流年,只为换来他一次目光。
天庭不再有属于我的记忆,回到人间,那雕花红木床前,未晞靠在床头,疑惑地看着仙人模样的濯尘。她魂魄未去,凭濯尘那么高的仙阶,让她醒来一炷香的时间也并不是难事。濯尘的手触上她的脸,“这一世,你叫什么名字……”她没有戒备,也没有怀疑,“夏栀。我叫夏栀,你又是谁?”
第一次看见濯尘苦笑。“你明明是记得我的。”不仅记得,她最爱的人依旧是濯尘,否则我触碰到她最深的记忆时,看到的怎会是那个熟悉的面孔。
“我是濯尘……未晞……如果能换你此后生生世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你能不能原谅我?”她听不懂他的话,眼神莫名的清澈。和我一起怔怔站在门边的还有一个男子,清秀俊朗,看着未晞,左手紧紧握成一个拳,手腕上花瓣一样的胎记很是惹眼。
“未晞,我只是不想你再这么痛苦,上天对你不公。如果你已经再也记不起我,我可以成为天下最疼妹妹的哥哥……把一切该还给你的,原封不动,还给你。”他的吻印在夏栀的额头,夏栀没有反抗。身边的男子无声松开拳头,无声离开。
我紧跟在他身后。夏栀的家真的很大,弯弯曲曲的小路绕了大半圈,腿有些发酸。眼前的背影终于停下脚步。“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话里有不被遮掩的愠怒。“你……喜欢夏栀?”
他冷笑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她心里只有濯尘。我守了她这么多世,每一世都和她青梅竹马,却又眼睁睁看着她一到二十岁就死去,这种滋味,痛不欲生。”他分明是一个凡人,我绝不会看错,可……我探上他的额头,他却挥手打落。“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了。其实我们都一样……把爱的人视若珍宝,可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微不足道的沙粒,千年前如是,千年后亦如是。”
他叫风渡阡,曾是昼锦湖畔的一株桃花,为未晞和濯尘亲手所栽。
那段纷乱芜杂的浩劫过后,它几经辗转才得知未晞早已堕入轮回。后来,他随着未晞一世一世轮回,虽每一世都喝下孟婆汤,却总能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里得知跟随未晞的初衷。所以他知道濯尘是谁,知道我是谁,知道他自己是谁。
每当未晞命劫降临而死去之时,他都会用一杯毒酒了解自己。他怕走得晚了,就跟不上未晞的脚步。他守了未晞千百世,每一世的未晞临死之前,都会不经意地说出一个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像针扎一样刺痛他。
直到这一世的夏栀,终于得到了濯尘当年送她的玉镯,魂魄始终不肯离去。濯尘的出现,让他一点一点心灰意冷。
我问他,“你会比濯尘更爱未晞吗?”
他笃定地回答,“一定会。”
多好啊,就由你来守护未晞,濯尘就当他那个最疼妹妹的哥哥,一家团聚,皆大欢喜。我把一切想的很美满。
这一次,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这么做——道别风渡阡,我再访天庭,找到浑身酒气的月老。月老揉了揉眼睛,有些咂舌,“你不是上任的白无常吗?”我轻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身旁那些杂乱纠缠的红线,我说,月老啊,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一个上仙和他的婢女的故事,一个小酒杯和桃花树的故事。月老抱着酒坛子眯起眼睛,面露酡红,“倾辞呀,你这是两个故事……你比我还醉呢……”
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故事。只是隔了太过冗长的一段时光。
月老听完我的故事,酒气渐渐散尽,他手指间越缠越乱的红线被打了好多个解不开的结。他笑着说,“倾辞呀,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依你所说,把夏栀和风渡阡的名牌系上红线?”几千年不用了,若不是看到濯尘的记忆,我早就忘了唤它的口诀。指尖有道白光闪过,那柄剑稳稳地指着面前白发红衣的老者。即使数千年不用,剑上依旧残留着温度。“你看看你,白发都比我这个老头子要长了,还这么小孩子气……弑仙可是重罪。”他还是很慈祥地笑着,老仙骨果然是老仙骨,知道我能伤他,但绝对杀不了他。我报以微笑,“几千年前我不会怕,今日我一样不会。更何况当初是为了别人,今日是为了自己。”
他衣袖一挥,两块小小的名牌飘浮在空中,周围萦绕着浅浅的红光。“呵呵,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小酒杯,看在你以前给我送过酒的份上,就帮你一回吧。收起你的剑吧,它伤都伤不了我,更何况是要本仙的命。当日传令仙娥被杀,是没料到你一个小酒杯能有这么大魄力,一点防备都没有……才惨死你剑下。”
跪谢过月老,我回到人间,夜空已是繁星密布。我找到风渡阡,“你小子运气真好,从今往后,你和夏栀生生世世都会是一对儿了,濯尘嘛不用理他,迟早会滚蛋的,你放心好了。”话粗理不粗,其实我说的一点都没错,濯尘如果知道夏栀和风渡阡成为一对,自然会放下的。
风渡阡很感激我,提出要重金酬谢,被我婉言谢绝了。我说,你有空来我们覆云楼捧场就好——虽然我是个生意人,但我不拿这件事情当生意,它关乎到我自己的命运,我再贪财也不会不耻到这个地步。
我早说过,夏栀的家大到令人发指——估计是冥王实在讲义气,每一世都给她安排那么殷实富足的家庭。所以我腾云兜兜转转好多圈,才找到某处假山后望着满天星宿的濯尘。他还是那副上仙的样子,高贵得像不可接近。我跳上那座小小的假山,找了个位置坐下,他靠在假山下,我脚轻轻一晃就能踹到他的脑袋。换做从前,我一定攒足了力气踹过去。
他手里的酒,味道熟悉——十文钱一壶的梨花酿,只可惜比不上未晞当年为他酿的美酒。从他久远的记忆里泛起来的,是她的红衣衫,桃花面,柳叶眉,以及眉间的愁绪,欲笑还颦的神伤。而不是,而不是那个银发纷乱在风里的小酒杯。他记得她的哭,她的笑,她的无语凝眸,完完全全淹没了那个小酒杯隐秘的心思。
无暇顾及我的那份感情被一点一点深埋下去,他的眼里始终都是她一个人的影子。风渡阡说的没有错,我们把爱的人视若珍宝,可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微不足道的沙粒,千年前如是,千年后亦如是。
别后相思,才是扎实爱过。这般历历在目,耿耿于怀,终究不是我能得到的。我认了,不过就是一场消黯。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里的酒坛终于空了。“濯尘……我去找了一趟月老,让他把夏栀和风渡阡系在一起了……呃,风渡阡就是你和未晞当年种下的那株桃花,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放下手里的酒坛,勾起唇角,“记得。怎么让月老答应帮你的,你不会是拿了那把剑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说“把夏栀和风渡阡给我系起来’吧?”我有那么一瞬间傻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差不多还真是这个情况。“就你那破脑子能想出什么好的点子……既缺德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威胁一个仙阶那么高的神仙,这种事除了你这个白发老怪物还有谁做得出来?”
看着那个说话恶毒的濯尘回来,我竟然有些感动。“莫濯尘你良心被团子吃了是不是……我还不是为了你和未晞。”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在里面,她和小桃花凑一对去,你不就落单了。他仰起头来看着我,轻蔑的表情暴露无遗,“你既然都知道你的身世了,我也恢复了我上仙的身份……你该改口叫我濯尘上仙,叫她未晞主子。”
濯尘上仙,您和未晞主子好好在一起吧,就让清瓷再去找一次月老,帮你们牵红线……
才怪!我会这样有鬼了!当我还是当初那个傻乎乎的小酒杯,只会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俩,对他的话惟命是从吗?”上仙你个头,我对冥修都没那么尊敬过。我又不是小酒杯清瓷,我可是当了几千年无常的白发老怪物,白倾辞是也——”
他这种轻蔑的嘴脸我都不知看了几千年,还是那么欠扁。重绯上仙说的真不错,他一天不挤兑人就活不下去……“果然是变聪明了点啊……白发老怪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很快就可以成为覆云楼的大老板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故作轻松的语气真的很假。他保持着上仙的模样,说这样的话,只能证明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渐渐变了脸色,从假山上跳了下来。“莫濯尘,为了一个未晞,值得吗?九九八十一道雷劈到你身上,就算你是上仙也会魂飞魄散!你真的太自私了……为什么你只看得见你失去的,却看不见你手里拥有的!”
没有了那个会酿酒,会不带脏字骂人的大老板,覆云楼还开得下去吗。覆云楼还有它存在的价值吗。他松开紧握的手掌,掌心里一朵半开的桃花被揉得粉碎,如同刺目的胭脂。还未绽放,就要凋零,因为天注定。
他做了决定,就没有人可以再改变,他对未晞的仅仅是愧疚吗,哪怕是作为最疼妹妹的哥哥,也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和他谈值得不值得似乎显得可笑了——若是不值得,他怎么会千百世来眼里只有她。若是不值得,他怎么会对我的牺牲毫不动容。
莫濯尘,这么多年来我都没看出,你也会这么痴情。
彼此。
身边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最后回去看一眼覆云楼。星宿满天却依旧寂寥万分。至始至终,我的身份都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酒杯,倒酒的人才是他的世界。我做过最残忍最蠢的事情就是为了他的一句话毁了自己,注定逃不过万劫不复。白倾辞从来不是清瓷,白倾辞从来不是傻瓜,此刻却要再残忍一次。这次轮到我自己问自己……值得吗……白倾辞,为了一个濯尘,值得吗?
未晞是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她或生活死,或存或灭,都无法改变她是他的全世界的世界,再也装不下别人。
那么,再残忍一次吧。如果我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比未晞多出几千年,依然走不进他的眼里,我又何必挣扎。如果他满满都是对她的愧疚,再容不下其他感情,我又何必强求。
夏家。晚风彻骨拂面而来,我站在那张红木雕花床边,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左手的玉镯是他给的千年道行。我泼墨一样的及腰长发从发根开始变作银白色,直到连瞳仁都化作灰白色。身上依旧是我化作人形时的翩翩白纱,随风轻舞。
未晞主子,还记得我吗,被遗忘了这么多年的小酒杯。清瓷是曾经你给的名字。这一世的我,叫做白倾辞。我陪着你的濯尘上仙上千年,却还是输给了你。你应该是我最讨厌最讨厌的人了,可是濯尘把我变作人形时开始就没有给过我讨厌你的资格。未晞主子,濯尘上仙曾告诫过我,你生,我就生;你死,我也要跟。不论我是清瓷还是倾辞,如今,就拿我未流淌干净的千岁流年,换你生生世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伸出手,我的掌心萦绕起点点白光,空中浮起一本厚旧的簿子,页面迅速翻动,第五千四百六十七页,正是夏栀的名字。我咬破指尖,以血画下咒语,改了她的命格,以我所有的道行倾注,封印完好,让她生生世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破晓未至,整个夏家已亮如白昼,温暖如春,那株桃花灼然盛放,绰约无暇。我看到她睁开双眼,面色渲染上红润,墨色的瞳仁如同濯尘一样清澈好看。我只希望,来年昼锦湖畔,桃花开放之时,濯尘眼里能有那个盛满清酒的薄壁素色白瓷杯。
梦里犹觉残阳照,梦醒花落知多少。我早该看开的。
清瓷和倾辞,就像是两片依偎在一起的花瓣,难以轻易割舍。岁月潋滟如流光,长河冷月,亦远亦近。我与时光对望,细琐旧事,我却连过往的温柔都没办法拥有。
——没有人能阻挡我离去,就像没有人能阻止未晞存在。我没有资格坐到魂归一处,生死相许,就让我自此魂飞魄散,换你一生时光静好,不痛不伤。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劫数,那么,就让我以结束,来对抗劫数。
饮下最后一壶桃花酒,我看见天和心一起渐渐阴霾。
九九八十一道雷狠戾劈下,非为涅槃;永生不得堕入轮回道,自此永别。
毫无征兆的结束,太过唐突,我向来自认聪明,却被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劈得措手不及。有个白发老怪物曾经说过,没有结局,不成故事,不论是蝌蚪尾还是豹子尾都好,都应该有一个尾巴。这个属于无常的故事,那个白痴的白倾辞已经背负了太多,那么剩下的,就由我这个覆云楼的大老板来讲述。
——谁是谁的劫数,谁又是谁的救赎?
在看到她被九九八十一道惊雷劈得魂飞魄散之时,我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