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走怎么来得及,濯尘做事一向讲究速度,再慢就跟不上他们了。我倒也好奇,濯尘平时对这种事都是懒得理睬,今天怎么有这么大的兴趣,不惜腾云和他们赶去处理事情……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
推开房门,里面很安静。那张暗红色的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虽面容苍白,却带着出尘脱俗的气质。而濯尘从进这扇门开始就拧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缓缓走到那位女子身边坐下,指尖触上她的脸庞,有些微凉,却不是毫无生气。我试着取走她的魂魄,果然,我手里始终空无一物。
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濯尘环着手臂站在我身后,盯着她的脸,有刹那间的失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濯尘。让他这么反常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濯尘和她相识,并且,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因为我和濯尘搭档数千年的记忆里,并没有她的存在。
我探上她冰凉的额头,闭上眼,属于她的记忆浮现在我脑海里——她穿着杏子红单衫,四周是茫茫的白水,偶尔有一叶孤舟划破平静的水面。岸边有袅袅的炊烟,她手里正在缓缓凋零的那支桃花散发着浅浅的香气。
这一次,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边还有个我分外熟悉的身影,任她靠在他怀里,眉目之间尽是如水的温柔。他们一起看这世间风月,恬静唯美,没有谁可以打扰这如诗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的一切,我终于看清那是岸边桃花漫漫的昼锦湖,满地的落英缤纷得纤细柔和。那个怀里靠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周身不再有冷冽的气息,无法与我记忆里的他完全重合。不过我还记得——千年来,我唤他濯尘。
睁开眼,我望着身后的濯尘良久,还是开口问,“你……认识她?”他只是揪着眉,紧紧抿着唇,像是在回忆很远很远之前的,被刻意沉淀下去的某一段时光。死一般的寂静里,没有任何的回答。冥府新来的两个无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不知该不该说话。
阳光慵懒地从微微打开的窗户间倾斜下来,他看着地上落下的影子,失神地吐出两个字,“未晞。”果然,他们是相识的。看着这样的濯尘,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指尖划破了手腕,有血雾飘起,他以血为咒,下了一个结界。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那两个小家伙并没有看懂。但是我很清楚,这个被人护住魂魄的未晞至少可以在这个结界里安全的待上三百年。无论是肉身还是魂魄,哪怕是冥王,都无法带走她。
濯尘没有解释,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交代。他抛下我们,自己回了覆云楼。等我反应过来,匆匆赶回去的时候,他就坐在平时买桃花酒的客人被查探记忆的那张床边。团子破例没有上去黏他,而是害怕得躲在角落里,看到我进门,就扑棱着飞到我的肩头。
想起我初到冥府的时候,他偶尔也会一反常态,不和我斗嘴,连讥讽我也失去兴趣,只是一个人闭眼坐着,没有一丝表情,也不说一句话,冷得让人心生畏惧。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百年,才逐渐消失。
时间的灰烬被还原成被焚烧之前的样子,他又像千年前那样,一个人坐着,让人一晃神变以为他是清高的上仙。他的面前摆着一杯入梦散,缓缓升起白烟。“白发老怪物……如果让你看一次我的记忆,你会不会觉得你很幸运?”这么调侃的话,濯尘的语气反而有些低落。
若是换做从前,我早就得瑟得一蹦三尺高,冷嘲热讽句“莫濯尘,你也有今天啊,让我这个白发老怪物来看看你到底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可是现在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却有些不忍。“当然……那个未晞……是你什么人?”是情人吗?怕语气太过失落,这一句并没有问出口。我还是没忍住,尽管我知道未晞或许是他记忆里被埋得很深的一段伤痛。
他仰头喝下入梦散,我第一次触及他的记忆——我原本以为,我们彼此应该是最没有秘密的搭档,却唯独忘了在我到冥府之前,他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我从未涉足……
石桌上有昨夜未干透的雨水,还有被打落的微微卷曲的淡粉色花瓣。瓷质的酒壶里盛着新酿好的酒,清香逸出,我察觉得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睁开眼来,坐在旁边的重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里的折扇轻摇着,“濯尘,你酿酒的水平比起以前,大有进步啊。”
我瞥他一眼,“少来,你还不是想拐着弯说你教得好?”重绯笑着饮下,“那些仙吏们总说我们上仙有通病,性子清高寡淡,谁都懒得搭理。我们俩倒是特例啊——我呢,是一刻不说话都受不了,你是一刻不挤兑人就活不下去。”我随意地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有些胆怯的脚步身终于在身边停下,然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濯尘上仙,上次您交代的那批酒已经酿好了,是不是要拿出来招待重……”我冷声打断,“招待什么招待。重绯这个家伙……随便拿点次品应付一下就好了。”
她有些疑惑,旁边的重绯气得七窍生烟。“濯尘!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你就拿次品应付我?未晞,别理他,快点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拿出来!”她撇撇嘴,很无奈地看着我们两个,“您能不能和濯尘上仙商量好了再说啊……你们俩我一个都惹不起嘛。”
重绯很没有形象地翻了翻白眼,“你到底怎么管教她的,未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这么说话?”看着她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我勾起唇角,“我的人,爱怎么管教是我的事。这壶酒就当送你的了,爱喝不喝。”
我站起身,打算离开。背后传来重绯调侃的声音,“传闻濯尘上仙是出了名的护短……你不是看上未晞了吧?”我看了眼垂头未晞,她很识趣地忽略了重绯不着边际的话。我微微挑眉,“是又如何?”
千年以来,未晞都是我的婢女,乖巧安分。我酿酒的时候她总会很安静地抚琴,不是畏惧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数千年如一日的默契。我虽贵为上仙,非为凡人,但又如何能心如止水?不动情……也是很难的吧。
重绯故作惊讶,“万一被天庭的人知道,你受罚就算了,未晞也会被连累的……”抽过他手里的折扇,狠狠敲在他头上。“未晞……我们走。”她闻声抬起头来,匆匆跟上我的脚步。身后有重绯低沉的嗓音,“若被天诛,必定魄散魂飞啊……”我看了一眼未晞,她的表情波澜不惊。既然她不在意,我又有何惧。得不到应答的话语飘飘渺渺地散去,消失在云端里。我带着未晞去了一趟人间,那个我很久之前就想带她去的地方。
凝城,昼锦湖畔,桃花漫漫。
脚下缭绕的云雾在触到地面时无声散去,我怀里站着她,她怀里抱着我送给她的古琴。人间正值卯月,湖边满树的桃花开得灼灼其华。未晞告诉我,仙境其实比不上人间,如果能拿这里的桃花酿酒该有多好。我触上她乌黑的发髻,像是最先盛开的暮色,带着柔软而细腻的微光,“只要你想,我们就在这里取花酿酒,我可以常常带你来这里。”
未晞席地而坐,纤细柔软的花瓣纷飞若雨,琴声浑厚圆润,穿过昼锦湖的湖水,染上点点白光。夕阳融化在茫茫白水里的时候,她靠在我的怀里,我看着她不沾一点愁绪的脸,她看着这世间风月。
我应允她的要求,在湖边修了一座木屋,我有时没空陪她,她就自己到昼锦湖旁学着我样子采下桃花的花瓣酿酒,把酒从人间带回来时,半路总会杀出垂涎三尺的重绯。依稀记得往日的桃花树下,石桌旁,她斟满三杯酒,饮尽自己的那一杯之后,我们身旁就会响起绕梁的琴音。
我摩挲着手里小巧的瓷酒杯,手心里升起微醺的浅浅白光,那只酒杯瞬间化作一个长发及腰的小丫头,瓷白色纱裙上散落三千银发。指尖轻叩石桌,“记住,抚琴之人,就是你的主子。好好保护她,她生,你就生;她死,你也要跟。明白吗?”她乖顺点头。琴声戛然而止,她的小脸上布满茫然,“濯尘上仙……我自己都是你的婢女,你怎么还给我婢女呢?”
一旁的重绯笑了起来,“很快就不是了。”我冷哼一声,“不用你多嘴……未晞,给她取个名字吧。”未晞的手搭在琴弦上,认真地想了很久,“既然她为酒杯所化,不如就叫她清瓷吧。”我轻笑,“那就叫清瓷。我公务繁忙的时候,就让她陪着你。”
把清瓷送给未晞,是因为最近我常常公务缠身,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清瓷和未晞的个性截然相反,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活泼得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停歇。不过未晞和她倒是很合得很来。
昼锦湖旁的桃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我放心地把她交给清瓷照顾,和赶来催我的仙吏离开了。却不曾想过,这次离去,再也无法归来。
那两个来找我的仙吏并不是因为公务,而是押送我去冥界。我原本以为,把未晞藏着就不会有人发现,却还是低估了天庭的眼线。身为上仙,却触动天条,被贬下冥界做一个收魂的无常已经是万幸。大概是重绯知道我和未晞的事情败露,替我求了情。
去往冥界的路上,我问那两个仙吏,能不能让我最后去一趟人间?我还想见未晞最后一面。他们对我的请求思虑再三,还是准许了,只是嘱咐我快去快回,不得耽误了时辰。我到昼锦湖边的时候,她在木屋里和清瓷酿酒。我衣袖拂过,她身上换上了杏子红单衫,就像人间普通的江南女子一样。“喜欢吗?”她欣喜地点点头,清瓷在她身边绕来绕去,说她这身打扮真的很美。
我把吵吵闹闹的清瓷叫到一边,瞬间冷了脸。“重绯都告诉你了?”她胆怯地回答,“正是重绯上仙让我把主子带到这里躲着。”呵,重绯果然没有白喝我那么多好酒……我把我千年道行化作一只玉镯,让清瓷转交给未晞,好护她不会轻易魂飞魄散。
最后看一眼凡人装扮的未晞,还是离开了。如果耽误时辰,押送我的仙吏也会受责罚。只是我当初并不知道,天庭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未晞,就算把她变作真正的凡人也无济于事。眼里渐渐模糊的昼锦湖岸,那桃花似饮血灼然盛开,纷繁沉堕,花影婆娑。
到了冥界,做了无常,我还是放心不下未晞。重绯不枉和我有那么多壶酒的交情,来了冥界,把接下来的事情统统转述——天庭的人还是找到了未晞,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抓了回去。清瓷没有忘记未晞是她的主子,她知道力量悬殊,并没有拼死抵抗。
天庭之上,重绯再次放下了上仙的架子,跪下替一个小小的婢女求情,高傲的执法仙吏昂着头,说“该怎么处置她,是天庭的命令,你若再替她求情,连你也要一同责罚。不过一个婢女而已,两位上仙一个因她被贬去冥界做了无常,一个又下跪替她求情,难道当天条戒律是儿戏吗?”
天条残酷而决绝,未晞只不过是我一个小小的婢女,即使重绯再怎么替她求情也没办法让她逃脱被天诛的劫数。
如果那三道雷真的劈在她身上,我的千年道行也救不了她,她只能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还好,我当初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把那只酒杯化作了清瓷。判决她命运的那道命令被半路截了下来,清瓷非仙非妖,却始终记得未晞是她的主子。
传送命令的仙娥并没有对看起来乖巧可爱的清瓷设防,清瓷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问她的未晞主子会不会遭天诛。那个仙娥叹了口气,摸着清瓷的脑袋说,“未晞生性善良,只是万不该触怒了天条,天庭命令已下,她要挨三道雷。我正要去找执法仙吏,她……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清瓷泫然欲泣,“那有没有办法,能救未晞主子?”
仙娥惋惜地摇头,“我也想救她,只是命令已下,不可能再更改了……一旦魂飞魄散,谁都没办法把她救回来。”清瓷拭去眼角的泪,缓缓说到,“其实……我有办法救未晞主子,只是不知道这个办法能不能行得通……”她示意那个仙娥凑得近些。她趴到仙娥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我的办法就是……”长剑自那位仙娥的腹中贯穿而过,她手上那把剑是我昔日赐给她,让她用来保护未晞的。
那个仙娥睁大了眼睛,始终没有料到会死在一个非仙非妖的小酒杯手里。该狠下心的时候,清瓷一点都没有手软,她为了斩草除根,在长剑拔出以后再次刺向倒在地上的仙娥,直到看着她闭上双眼。“我的办法就是,杀了你,改掉天庭的命令……对不起……这样你也不至于会魂飞魄散吧?是你说的,我的未晞主子若是挨了那三道雷,魂飞魄散,谁都救不回来了……”
她杀了传送命令的那个仙娥,化作她的样子。清瓷告诉正在焦急等待的执法仙吏,“天庭的意思是要婢女未晞贬下凡间做凡人,永生永世不得重回天庭。”
心生疑惑的仙吏问她,“天庭怎么可能责罚得这么轻?本仙原以为,婢女未晞应当是被天诛的啊……”清瓷怕身份败露,只得解释有数位上仙替她求情,并且再加一条,要未晞世世遭受病痛,世世活不过二十岁。
如果只有重绯上仙替她求情,自然无效,但若真的像传令的仙娥所说,数位上仙都肯为她求情,那真的说不定……更何况,濯尘上仙和重绯上仙都能为她付出那么多,其他的上仙要帮她也不是不可能……仙吏虽半信半疑,但不敢耽误时辰,还是把未晞送往冥界投胎。
清瓷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原本以为,有我千年道行护她,那再加上的一条就不会作效,却预料不到她轮回的第一世,就把手上的那个玉镯丢失。此后百世轮回,都没办法再重新找回玉镯,只能世世遭受病痛折磨,一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损……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