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衣铺的门边上有八道刻痕,顾以陌消失了整整八天。
第九天,那个欠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距离并不远,一条街的宽度,他就在成衣铺对面的玲妆阁。玲妆阁这几日的生意异常的红火,原本在成衣铺挑选衣裳的客人在看到玲妆阁内攒动的人群时,禁不住好奇也挤了过去。虽说我成衣铺卖衣裳,玲妆阁卖首饰,可还是被抢走了不少的客人。
兵家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是时候去探探玲妆阁了。而且最奇怪的是……连顾以陌都在玲妆阁里。进了玲妆阁,有个柜台前排起很长的队伍,大多是年轻俏丽的女子,娇羞又急切地等待。我想去前面看个究竟,却被队伍里的人狠狠剜了一眼,“插什么队?后面老老实实排队去!”
我认命地排在队伍后面。整整两个时辰过后,我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三个人。这回我终于看清楚了,柜台后是那个整整消失了八天的混蛋。他正在为一个娇媚的女子戴上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环,手法温柔,还趁机附在她耳边介绍玲妆阁的首饰。戴好以后,那名女子满心欢喜地去付了钱,玲妆阁的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我自动退出队伍,排在我后面的人对我感激涕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玲妆阁的生意突然火了起来,就是因为顾以陌这个花瓶在这里帮客人戴簪子戴耳环戴手镯,难怪吸引了这么多生意。我气得牙痒痒,凭顾府的财力,他根本不用到玲妆阁干这种事换取工钱。他特地挑了离成衣铺这么近的玲妆阁招蜂引蝶,抢我客人,摆明了就是要我难堪。
回到成衣铺,我很耐心地站在门口,等顾以陌出来。夕阳西下,日晖一点一点隐进云层,我把刚出门的顾以陌拦住,颇有当年那个小胖子的气势。
“……雨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装!“你特地挑了离成衣铺这么近的玲妆阁,我想不看到都难!说,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之前消失那么久!”又像九岁那年一样玩失踪,却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不揍他都对不起成衣铺楼上安窝的老鼠!
最后的霞光柔和地流淌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看起来温暖的颜色。人潮汹涌的街头,他仿佛被透明的空间隔开来,心意安详。他缓缓开口,“我这两天才到玲妆阁来,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所以只好在离你近一点的玲妆阁做事,顺便还能每天看得见你。”
“让你滚你真的就滚吗,你不那么听话会死是不是!”
他看起来比谁都委屈,好像我很欺负他一样。听到我的话,他眼底的神色却变得很安详很平静,一如当年我把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那样,很稳妥的,放心了。
我很想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他会赖在我身边,偶尔被我骂得默默离开,但几天后又会绕一个圈回来,因为他知道我说的都是气话,他知道我不是真的要赶他走。他的退让和包容对我来说就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样,我也希望我不存妄念,不存贪念,但是只要有这么一个永远只会退步的顾以陌站在我面前,我就办不到这些。
“既然回来都回来了……还不回院子啊!呆在这里干嘛,存心帮玲妆阁的老板娘抢我生意吗,还是你看上玲妆阁的老板娘了?”不容他反驳,我紧接着说,“顾以陌,才几天不见,没想到你的品味变得那么差……还不快点跟我滚回家!”
旁边走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舔啊舔。她牵着她娘亲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娘亲,这个姐姐为什么对他那么凶啊……她跟你叫爹爹从赌场回家的样子好像哦……”某位妇人掰过小女孩天真的脸蛋,“不要乱说话!回家!”其实这也是我的心声。她瘪瘪嘴,朝我吐了吐舌头。
顿时觉得脑门上都是冷汗。看着顾以陌靠在门边坏笑的样子,闭了眼一拳揍过去,耳边传来惨叫,和惨叫惊起的一群飞鸟,慌张地扑腾翅膀。“——顾以陌,跟上!”
我很霸气地带着他回了院子,正在洗菜的衾寒抬头看到我们,眼底染上欣喜。“以陌?你们和好啦?”顾以陌尴尬地笑笑,“我是怕雨凉还在生气,所以不敢回来。既然她气消了……”
“谁说我气消了?”我让你消失你就消失,你不听话会死吗!“从今天开始,这个院子的打扫和我们的饭菜全部交给你搞定……不准找衾寒帮忙!”他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好在这个欠扁的人又回来了,我不用担心也不用愧疚,后悔什么的也统统烟消云散。
院子重新恢复到以前鸡飞狗跳的场景,闹完以后,殷延画他的画,冉冉摆弄花草,衾寒依旧一天涂好多层胭脂,只是我越来越忙,好几天都呆在成衣铺是常有的事情,累了就趴在做衣的桌上休息一会儿,饿了就出去随便吃碗面,身体也越来越差,打不起精神,坐着呆呆凝望着前方也能不自觉地睡着。
就在我准备在成衣铺多招几个做事的丫头时,我光荣地病倒了——那天我梳洗完毕,刚要走出院子的时候,眼前一黑,就软软地倒下来,眼前的最后一幅景象是桌上的那杯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病恹恹地趴在床上,顾以陌熬了一大碗苦得抓心挠肝的药,喝得我差点撒手人寰。人生病了什么力气都没有,连喝药都显得有气无力。
衾寒要照顾她的胭脂店,冉冉那个脑子我实在不放心把成衣铺交给她,殷延是绝对不可以接手成衣铺的,我可不想他甩客人一身墨汁。所以思来想去,照管成衣铺这么重大的使命,就落在了顾以陌身上。
我对他的能力表示深深的怀疑。在他去成衣铺的前一天晚上,我恶狠狠地警告他,“如果我病好以后发现成衣铺的生意变差了,你就通知顾府的人替你收尸吧!”大概是因为我病得脸色苍白,导致我的警告也变得很苍白。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眼里,只是劝我好好休息,成衣铺的事情可以全部交给他搞定。
再威胁也无济于事,况且脑袋昏沉地厉害,我还是闭上了双眼。恍惚中,他替我盖好被子,冰凉的指尖触上我的脸颊,耳畔传来他低低的声音,“雨凉……你真的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我在院子呆了五天。期间顾以陌回来过两次,我问他成衣铺有没有出什么事情,他只是笑着说一切都好,要我安心养病,然后就匆匆离开。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但衾寒她们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出门,就像是顾以陌派来监视我的人一样。
五天之后,我终于重新活蹦乱跳,朝气蓬勃,我痊愈后做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出院子,直奔成衣铺。如果我再不出现,真不知道成衣铺会被顾以陌毁成什么样子——我一再揉眼,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成衣铺的招牌早已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牌匾,上面烫金的三个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很是刺眼,“锦裳坊”。店里像那一日的玲妆阁一样,云集了很多俏丽的女子,店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热闹过。毫无疑问,顾以陌就站在柜台后,和他正在谈笑风生的人,竟是锦庄的老板。
店里就像变了一个样子,我险些没有认出这就是我曾为之费尽心血的成衣铺。原先井然有序的格局完全消失了,原本显眼的位置同一款衣裳只挂出样衣,现在倒好,他顾以陌就差没有把所有的衣裳都摆出来。不仅如此,原先在店里帮忙的小丫头们,还有那些绣女,几乎全部被换掉,只剩下手艺最好的杉杉还在,其余一概是陌生的面孔,却熟门熟路地忙里忙外。
顾以陌还在和锦庄的老板谈着什么,锦庄的老板脸上浮现着满意的笑容,不住地点头。我顿时火冒三丈,顺手就掀了旁边摆满衣裳的架子,甚至忘了这还是我自己的店。客人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纷纷止住了动作和交谈。
他终于看见了我,脸上的笑容有明显的停滞,然后转为茫然,像是不懂我为什么突然发火。“雨凉,你……”我快步上前,干脆利落地给他一个巴掌,保持我的一贯风格,丝毫不拖泥带水。周围新来的绣女一脸惊恐的表情,好像顾以陌才是这里的老板,我只是半路杀出来砸店的地痞流氓。
从前我和他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地开玩笑,从小到大我扇过他无数个巴掌,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愤怒,下手这么重。他的嘴角边有被咬破的一丝血迹,我的掌心还在火辣辣地疼。“顾以陌,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擅自主张换掉成衣铺的招牌,为什么换掉我所有的绣女,为什么把我的成衣铺变成这个样子!”
成衣铺是我的心血,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顾以陌不过帮我照看了五天的成衣铺,就让它彻彻底底变了一个模样。
他很镇静地擦掉嘴角的血迹,“把成衣铺改成锦裳坊,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换掉那些绣女,是因为她们做活的速度太慢,否则你也不至于累得病倒。我做这些,只是不希望你太累。”
“你在这个行业混了多久?你比我更清楚要怎么招揽客人?你知道怎样能赚更多的生意?如果你觉得出卖你的色相是一个很可行的方法那么回到玲妆阁去替那些肤浅无知的人戴耳环戴手链戴簪子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成衣铺的客人看中的是这里的衣裳,不是顾以陌。
“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帮你。”他不是低声下气,却平静得异常。
“可以了!上一次的事情,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教训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不要在我的成衣铺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我才是这里真正的老板。带上你的人给我滚出成衣铺!还有,我限你一天之内把我的绣女全部找回来!”这些天以来的疲惫和防范一下子收了回来,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那么自作主张。
“祈雨凉!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赶我走,我难道就让你这么讨厌?”这个跟我认识了十年的人,向来只有我欺负他的份,永远都是让着我的那个人,居然敢吼我。他如果到了再也不可容忍的地步,我又有什么好说。
“长本事了?你看吧我说你不要脸你还不承认,上次让你滚,你没滚远是不是?那拜托你这次一次性给我滚远一点,别滚着滚着又回来了碍人眼!顾以陌,我发誓!你要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会比捡到一百两金子还要高兴!你要是滚了,我会高兴得蹦起来原地大叫三声顾以陌你太伟大了,你早该做出这么明智的决定了!”气氛僵持着,所有画面和记忆里的细节都像是被凝固了一样,失去了声音,失去了意义。
他突然释然一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我好像问得有些多余了。我上一次走,是因为知道你在气头上,所以我再难过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你身边。既然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变你对我的看法,既然你这么讨厌我,这一次,我不会再回来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话说得这么决绝。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
人群里的表情错综复杂,疑惑和不解,叹息和嘲弄。还记得那件蓝色的衣裳上绣有兰花,不以无人而不芳,却会因为没有顾以陌,颓败地一塌涂地。
这一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又或许,我只是不敢想象后悔有没有用。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如果当他再也无法忍受我暴躁乖戾的脾气,我也无法低下头承认一次错误,那就是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他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不过也只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磨合方式罢了。
顾以陌走了,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他把他叫来的那些绣女也通通遣散。一时热闹,一时冷清,都是因为同一个人。柜台上的镇纸被摆得很远,风翻动起什么,白色的纸页彼此摩擦呼啦啦的响,细细碎碎,却意外地刺耳。那个被我掀翻在地的架子支离破碎,被划破踩脏的衣裳仿佛是一地五彩斑斓的流质,过于缤纷张扬而显得卑微。
锦庄的老板叹了口气,沉重的步子渐行渐远。店里剩下的只有满目不会说话,没有感情的衣裳,还有我和杉杉。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注定相遇就有远离,一旦注定靠近就有告别。回到院子里,怕是又要听到殷延怨念没人再做饭,冉冉必定又是整日整日的不说话,光顾着她的花草,衾寒或许会淡淡一笑,以为过几天以后他又会回来。我收拾好心情,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本蓝面白底的账册,杉杉捧着它,一脸叹息地站在我面前。
分外熟悉的账册,却害怕翻开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犹豫再三,还是翻开了,从我病倒那天之后,原先勉强只能算是清秀笔迹就变得苍劲有力,密密麻麻,很详细的记载——烟纱散花裙一件,十两;云锦广陵滚雪裳一套,二十两;紫绣游翎长裙一件,十五两;云萝纱衣一件,十八两;累珠叠纱茜裙一套;二十二两……
看着看着,眼眶竟有点微湿,这个欠揍的白痴,账册都记得这么变态,连衣裳的名字都取得这么欠揍……短短五天时间,他替我赚到的钱,是我从前三个月的盈利。杉杉接回账册,低头看着地面。“老板……顾公子在的这几天,为了换匾额,想衣名,找人手,还联络了锦庄的老板,进更好的布料,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店里的客人真的变多了不少,生意也一直很好,这些都是顾公子的功劳……老板,您真的误会他了。”
杉杉,这不叫误会,你老板我就是这种讨人厌的脾气,他的退让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过分,什么叫底线。我把成衣铺……或许现在该叫锦裳坊,交给杉杉,然后一个人离开。
就像九岁那年,他被顾府的人带回去,我担心到忘记所有美好的事情,坐在街边。那时候因为一包绿豆糕,他被人欺负,我救下他,从此他就黏在我身边,甩也甩不掉。我会没有缘由地发脾气,不管错的是不是他,他都会放下顾府少爷尊贵的身份,放下尊严,来向我道歉。然后原谅,再争吵,再道歉,再原谅。如此往复循环整整十年。他怕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人了……忍到现在才离开,已经够为难的了。